“兄長……自己去看看他吧。”繼國緣一閉上了眼睛。
繼國岩勝彎腰想去觸碰那個擔架,隻是這時他的左腿忽然軟了一下,以至于他趔趄着跪了下來。
男人伸出手,那雙常年握刀的手此刻竟有些顫抖。他緩緩掀開了那張蓋着的白布。
在覆蓋着的白色軟布被緩緩掀開的時候,繼國岩勝忽然明白了,自己自醒來之後,一直在莫名跳動的心髒所湧動的情感……原來是恐慌啊。
昨日的夜晚,雖然被打暈,但作為鬼的知覺也并不是完全消失。模糊之中他應當是隐約感知到了一些東西,潛意識一直在給予他的警告,現在将答案擺在了面前。
軟布之下是一張他從未想過的臉。
繼國岩勝如遭重擊。
在這場人類與鬼之間的戰争之中,他曾在去年的月夜想過緣一的死亡,也曾在昨夜想過自己的死亡,卻唯獨從來沒有去思考過,他的幼弟——繼國神理的死亡。
這件事一直處在他的思維之外,是最不可能發生的事。
哪怕是變成鬼,雙胞胎之間依然有着某種無需言說的默契。繼國岩勝永遠不會真正動手殺死他的弟弟,而繼國緣一永遠都會護着繼國神理。
他的弟弟那麼強大,隻用一招就擊敗了他,現在怎麼會躺在這裡呢?
微風習習。
地上的擔架之中,容貌幹淨漂亮的青年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樹影晃動之中仿佛蝶翼,嘴唇是微微揚起的櫻粉色。
昨夜的泥土和血迹都被人仔細地清理過,此刻的他就像是在做着一個并不會醒來的美夢。
“他給你留了一封信。”身後,繼國緣一的聲音淺淡。
——————————
那天的夜晚,繼國兄弟最小的弟弟便被安葬了。
産屋敷家主專門來到了這裡,肯定了屬于繼國緣一與繼國神理共同擊殺鬼王的榮譽。從此之後,鬼殺隊便實現了它自古以來的使命,之後不久就會被逐步解散。
鬼殺隊的成員們跟随着主公陸續離開了這個作為最終戰場的地方。
那棵高大繁茂的械樹下,立起了一塊墓碑,上面雕刻着一顆顆小小的星星。
當人們離開,山谷向來都很安靜,隻有風吹樹葉的聲音。在紅色的晚霞漸入尾聲,深重的夜幕便落下了天空。
石制的墓碑前,有人倚靠在旁邊的樹幹上,白色的紙張被展平放在腿間。
那是一封信,因為被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上面的折痕幾乎都已經完全消失。現在,又被它的主人展開端詳。
繼國岩勝的手指依然慢慢撫過信紙上的每一個字,想象着落筆的人會以怎樣的神态寫下每一個筆畫。
【
兄長: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說明此時的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請不要為我感到悲傷,我總會做出最好的選擇!
不過,我猜你剛醒來的時候一定很生氣。沒想到吧?我拜托了珠世,研制了把鬼變回人類的藥物。隻要在鬼王瀕死的時候操作得當……
铛铛铛,黑死牟變身繼國岩勝成功!
抱歉讓你沒有再擁有鬼那樣漫長無盡的壽命去追求武道,這是我一廂情願的私心。在我的印象裡,哥哥永遠都是人類的模樣,而不是被鬼王支配的傀儡。
兄長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敬佩的劍士,跟在兄長的身旁,我便自然而然地依賴你。那時候,我卻沒有想過,兄長也會有煩惱。
直到兄長變成了鬼,我才知道,原來兄長的理想是成為世界第一的劍士。
這是一個很崇高的理想,可惜,我知道兄長這樣在意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向兄長隐瞞我的刀術,但那時候一直在“隐”之中做善後工作,便将這件事抛諸腦後,也未曾想過告訴你。況且,這個世界上怎麼會存在隻能使用一個招式便會力竭的劍士呢?
抱歉,兄長,為我當時不曾注意到你的掙紮,為我之前未将一切坦然告知,為我之後違背你的意願将你強行變回人類。
我問過珠世,現在的兄長會擁有普通人一樣的壽命,并不會受到斑紋劍士的限制。在未來還有很多很多年,兄長還能夠繼續追求武道,在這樣的過程裡,請不要太過逼迫自己。
在最後我要強調一下,這是僅僅留給你一個人的信,其他人——包括緣一在内都沒有哦。回想過去的許多許多年,我與兄長之間相處的時間那麼少,好像也少了許多交流,直到現在這封信才能夠将一切心事都訴諸紙上。
請兄長能夠原諒我一直以來所有事情的任性——不原諒的話也不要讓我聽到。
之後我不在的時候,要成為善良的人,一直好好生活下去哦!
——神理
】
即使信裡的内容已經能夠倒背如流,繼國岩勝依然讀得很慢很慢,就像是能從其中咀嚼到他曾經從未注意過的那些濃重而細膩的情感。
繼國神理從來都沒有做過真正對不起繼國岩勝的事情,也從來不需要道歉。繼國岩勝沒有顔面去談原諒這件事。他将自己囚困住了,便再也無法聽到他人的呼喚。
在那個普通的夜晚,他未曾意識到有很珍貴的東西從自己指間流失掉了。
成為第一的劍士,這件事,此刻想起來竟有些遙遠。繼國岩勝竟很難再回憶起之前那樣魔怔般的執着。
他依然在意着武道,依然想要繼續變強,直到超過緣一。隻是,現在他好像可以平靜接受最後無論失敗還是成功的結果了。
以後,每一次揮刀,他都會感覺到沉重。
因為,繼國岩勝知道了這條追尋理想的道路上,橫亘了他的、最小的弟弟的血。
為了取信于鬼王,這條路上曾經灑過男人與女人的血,也有過老人小孩的血。他知道自己也許會受到天譴,但那時候的繼國岩勝已經是一輛失控的賽車,他不怕自己會跌得鮮血淋漓,也不在意自己會萬劫不複。
隻是,繼國岩勝不曾想過,為他放下減速帶的人,會是他的弟弟。
他擡起手,望着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在他的體内,流淌着屬于他血脈相連的弟弟的血液。
在很久以前,久到繼國岩勝還是繼國家的少主,那時的老師也曾教導過他從海岸另一邊的國度流傳而來的典籍。
“誇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1]”
彼時,繼國岩勝隻是指着上面的字迹,向着教導他的老師肆意評價他的愚蠢。
現如今,繼國岩勝卻再也無法像年幼時那樣輕松地說出任何評價來。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是在追逐太陽。
誇父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而他失去了自己最小的弟弟。
太陽依舊正當空中。
——當年,他為什麼會想要成為第一的劍士呢?
繼國岩勝努力地回想,隻記得少時意氣風發,以為自己必然會改變一切。
作為繼國家少主的他,既想要保護媽媽,也想要庇護弟弟們。
隻是,漸漸地,他卻将這些初心全部都丢掉了,便再看不清也看不明白。他恨着總是不肯正眼看待自己的繼國緣一,恨着隐瞞自己實力的繼國神理,憎恨着這個自己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追逐到目标的世界。
于是,他摒棄了一切自己認為不需要的東西——直到真正地失去了它們。
夏日的夜晚,微涼的晚風逐漸代替了燥熱的空氣。
繼國岩勝丢掉了所有的禮節,随意躺在了那冰涼的石碑旁,枕着胳膊,望着頭頂深藍色的夜空。
随着男人的動作,他的腰間滑出了一個有些破舊的禦守,上面歪歪扭扭地縫着幾顆星星。
夜空并不晴朗。
今夜有月無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