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三聽到聲響,忙小跑過來,打量着大人的神色,不知是要帶路還是不去。
應抒弘示意吳主簿坐下,他緩了口氣,“我上任的時候,已經和劉原将縣衙裡裡外外看了一遍,除去木架堆積的公務和縣志未能看完,并未在縣衙看到綠礬油。”
甚至是後衙用來驗屍的醋和酒都不見了,何況是綠礬油這種不用避諱的好東西。
吳主簿當即便反應過來,進言道:“大牢那邊的東西,一向是由八胡子在管,大人再提審他一回。”
……
第二回提審,八胡子還是面不改色。
坐的那張椅子是破敗的,但他一直摩挲着凳子邊緣的木刺。
他常年用刀,手心早已磨出了繭子,并不怕小小的木刺。
吳主簿也在一邊旁聽,見狀,請示了應抒弘也開口,“八胡子,每三月從藥堂拿回來的綠礬油,三斤的份量是有剩的。”
即便是有剩下的,那關他什麼事呢?
八胡子隻撇了一下嘴角,連辯駁也不。
吳主簿又接道:“往年,大家夥都分了,你們拿回家做什麼,隻要不出事,我也不會說什麼。”
這邊還在曉之以理,那邊神色懶散的人忽而又譏笑道:“吳主簿……”
聲音是拖得細長,目光也落在吳主簿那條壞了的腿上。
“小人沒爹沒娘,沒兒沒女,是爛命一條,不像吳主簿,家裡還有人能出人頭地。”
同樣沒有爹娘孩子的吳主簿聽後,臉色驟然一變。
吳主簿家裡唯一的親人,也就是那位吳秀才了。
隻是——
再怎麼看,吳秀才也不像是個能指望的人。
而奇異的,吳主簿也紅着眼眶,不再說話。
移舟收到應抒弘的目光,便攙扶了人出去,而八胡子也是破罐破摔了,“石台縣多少人念着的俏娘子,你老人家倒是能上手了……”
“你小子狗嘴裡能吐出什麼來?”
劉原一個箭步上前,就揪着他的衣領,“大人,這種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給他上大刑,等下就知道哭爹喊娘求爺爺了。”
應抒弘倒是不急着給他用刑。重刑之下,多冤案。
……
由着劉原和八胡子在裡頭吹胡子瞪眼睛。
而移舟扶着吳主簿到了外面,後者還在不住告罪:“唉,我這一把老骨頭了,實在不該回來縣衙,沒幫上大人的忙不說,還帶累了姑娘的清靜。”
“要這樣說,最不該留下的,應該是我。我一個女兒家,爹爹剛剛去世,又是個仵作,留在縣衙裡,外頭還不知是要起多少流言?”
移舟側了個身位,身上的紅衣被席卷而來的東風吹得泛起了波瀾,和春日一樣,生機勃勃。
“今天的風,好像比昨天的還大。”
小姑娘和他說着風,可也不止是風。
吳主簿是聰明人,顫顫巍巍的手還扶着那根拐棍,移舟又指着牆角的那棵桂樹,“有時候,真得慶幸自己是個人,雖然是女兒家,也比做一個樹好,至少長了腿,也長了嘴。不像它,不管刮風,還是下雨,都隻能站在那兒,任風吹,憑雨刷,别說是枝葉了,就是賴以生存的根基,都可能被蟲子啃噬,而無法動彈。”
隻要她不将流言放心上,任它今日吹的什麼風,多大的風,這樣的陰晴與紛擾,都與她無關。
吳主簿心有所感,連連喟歎,“我……和你爹爹是差不多的年歲,又在同在縣衙裡,不想沒能照拂你,反倒累得你來開導我。其實,八胡子說的,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兒……他讀書有些天分,不過不多,可惜自視甚高,才中了秀才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生活起居日漸奢靡不說,還學那些個浪蕩子出入煙花之地,還敢說‘真名士,自風流’……他也不想想,能在青史留名的名士,皆有大才在身。縱是柳七,在他這年紀,早留下了不少傳世名篇。凡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哪像他,一個小小的秀才,走出石台縣,誰能認得他?”
吳主簿說到激動處,忘了移舟隻是一個女兒家,實在不宜談論青樓與豔詞。
正好,應抒弘從屋裡頭出來,聽了一耳朵,适時道:“時人以為柳詞輕浮,不想連天子都讀過……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1]。”
柳七落第後,失意不滿,出入風月場中,有懷才不第的牢騷和感慨。
高中語文收錄了不少宋詞,移舟是學過的,聽着并不陌生。
她一派淡然之色,應抒弘餘光瞄着,心内多少有些震驚。
原先曉得她應是跟着移老五學過些詩詞,隻是要操勞家事,所以字迹不端。不想,連宋詞也讀過。
不過,他也沒多說什麼。畢竟,就如方才所說,柳詞傳唱甚廣,她聽過也屬常事。
而八胡子,照樣是關在了大牢裡。
送進去的時候,正好是要經過易耳的牢房,有了新犯人來,大家或是坐直了身體,或是掀開了眼簾,總是要看看熱鬧的。
而一看犯人是往日看守牢房的八胡子,衆人是心思各異,面上表情各不相同。
他們都是被應抒弘提着去問話的人。特别是蒙着眼睛,分辨鎖聲的易耳,本來就是個心思活泛的偷兒,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了殺害春香和鸨母的嫌疑人就是八胡子。
他的腰杆一下子就挺直了——怪不得新大人闊氣給減了好幾月的刑期。自己可是個了不得的大功臣。
等着到了夜裡,寂靜的大牢忽然又響起了一個輕微的“啪嗒”聲。
已經是到了子時,犯人們個個睡得沉,隻是易耳興奮得搓手,不住盤算着這案子破了,大人會不會再法外施恩。
然而,聽着了老本行熟悉的聲音,易耳寒毛乍起,手指隐沒在稻草裡,像是蟲鳴頂起來了骨膜,微微發抖。
——大人你們是已經找到兇手了嗎?我不能看是因為我認識那個人碼?嘶……那也太可怕了,我還是不知道為好
白日裡,厲文淵嬉皮笑臉的聲音,仿如走馬燈,一一回蕩在耳畔。
要是……
要是這一回能再攢下命來,自己也和移老五的女兒一樣,求着大人,留在大人身邊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