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哥兒再調皮,也是怕鬼怪的。又忙不疊将銀子丢了出去,劉原正好接了一把。
“我家的銀子,可跟鬼沒關系。”
“哼……”
劉原才要回怼幾句,聽着自家大人略咳了咳,借着将銀子放回去的功夫,又同移舟耳語道:“小周,要不要摸一摸?”
移舟:“……不必了,劉大人客氣了。”說罷,又忍不住瞥向那錠銀子,眼角不住抽抽。
偏劉原還以為是她面皮薄,也學着應抒弘的模樣,徑直将銀子怼到她手裡,一個勁安慰道:“沒事,這些都是證物,隻是摸摸,又不會少了。”
“……”
移舟下意識要拿袖子接——擱以前,刷上一層鉛粉,再掃一掃,就能取出指紋來。
現在,這堆重要的證物,被人盤了又盤。
她的心,也随之蕩了又蕩。
而應抒弘的問話,還在繼續。
“這銀子,和你家的一樣嗎?”
剛問出口,劉原險些笑出聲來——不過在大人凜冽的目光中又及時收斂。
雷哥兒不明白大人間的事,隻是眉毛跳動,無比自豪,“我阿娘說,銀子不認人,但是她會認銀子。我也會認。”
他将銀子翻過來,指着底下的官印,比劃着,“我阿娘會在每個銀子下面畫一筆。”
應抒弘偏是要挑他話裡的錯,“這銀子收起來,難免是有些磕碰,今日是他拿了這錢,明日是别人拿的,怎麼就知道那一筆是你家畫的呢?”
“大人不知道我爹嗎?我爹也是在衙門裡,阿娘說要做個記号的時候,還不知道要畫什麼才好認,後來還是我爹爹說了一句,不如就畫個‘山’吧。”
“你阿娘還讀過書嗎?”
“大人可真笨,畫個山,就這樣一筆連下來就行,門外就有青山,不用讀書也會。”
可是,說着,說着,雷哥兒的聲音便小了下去。大老爺拿給他的那錠銀子,底下是沒有小山的印記的。就在他擺弄着别的銀塊時,竟發現了其中一個細小的“山”。
阿娘叮囑他的話還在耳邊:“雷哥兒,爹娘累死累活一輩子,也就希望你能像吳秀才一樣,賺個秀才回來。到時候,娘給你說一個好親事,這些夠你娶媳婦了……”
那夜,他是怎麼回阿娘的?
好像還被阿娘打了一下。
眼瞅着雷哥兒呆呆愣愣的,衛英也忍不住上前,才彎下腰去,便聽得雷哥兒呐呐問道:“衛英姑姑,我長大能娶你做媳婦嗎?”
“你……”
衛英不想自己一番好心得了這樣的回報,在場的又有外人,便是紅了眼睛,也得溫聲将事由說給雷哥兒聽,“你叫我姑姑,便和我弟弟是一樣的,一家人可不能說這樣的話……”
“阿娘那天……好像不是這樣說的。”
雷哥兒不懂,隻覺着腦子嗡嗡的。
阿娘當時罵的好大聲,好像是說什麼狐狸,連爹爹也一起被罵了。
而案子問到此處,也該到隔壁巴家去敲敲門了。
巴山前兩日也被應抒弘問過話,今日是好好去當差了。
不過,看到葛大郎壓着提審過,今日去當差,家裡有就婦孺在。
聽到敲門聲,再由着自家孩子露頭,巴山媳婦還數落他:“皮猴兒,還敲門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老爺來了呢……”
“娘——”
他的後面,還真跟着大老爺。
雷哥兒也急,想看看家裡的銀子是不是少了,便直接往房裡紮。
巴山媳婦也是手熟了,一把就抓住他的衣領,訓道:“也不知是在哪裡蹭的一身的泥,洗洗……”
訓完又才想着有大人在,婦人讪讪笑了笑,搓着腰間半舊的布巾,“我家那口子去衙門了……大人找他?”
“沒……”
這話是雷哥兒搶着答的,巴山媳婦剛要訓斥他,誰知下一句險些叫她昏過去。
“阿娘,看看我們家的銀子是不是少了?我在外面看到了,竟然還寫着我們的‘山’字。”
“胡說!”巴山媳婦一把捂着雷哥兒的口,臉早已是漲紅了。“這孩子,年紀小,嘴上也沒個把門的,他爹正說要給他找個夫子呢……”
應抒弘終是開口道:“是定了哪家?”
“看了幾家,還沒定呢——”
巴山媳婦說這話的時候,時不時眨下眼睛。
她說謊了。前兒家裡是定了一位,也是石台縣的老舉人了。家裡同是清正不已,可也架不住衙門的權勢,不得已應了下來。
那位老舉人帶過的學生,頗有禀賦,有好幾個中了秀才,更有一位也當上了舉人老爺,如今,家裡托了關系到府城去讀書,就盼着三年後能再高中。
正因如此,巴家也想雷哥兒跟着他讀。
人已經是領着去看過一回了。
老舉人自個兒要讀書,輕易不收學生,都是要考察一番的。
上門拜師的,也早在别處開過蒙,不說是識字背詩了,有些連四書都讀得爛熟。
但雷哥兒是個罕見的。并非是他天賦異禀,是文曲星下凡。而是他連三字經都不會背。
去的前夜,巴家倒是鄭重其事,也揪着雷哥兒說了好一通話,“去了學堂,就要聽夫子的話。”
他娘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雷哥兒聽膩了,将鞋子一踢,就要倒下睡去。
在一旁悶着小酒的巴山放下酒杯,才一咳,雷哥兒便又如弓弦一般恢複彈起。
巴山粗着嗓子問:“前頭我教你的書,會背了?”
“會會會……爹爹我背給你聽,明日能不能吃燒肉?”
雷哥兒連鞋子也沒穿,就開始搖頭晃腦背着那幾句《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雷哥兒轉着眼珠子,吞了吞口水,又看向阿娘,眼睛圓溜溜的,好不惹人憐愛。
巴山娘子沒讀過書,聽兒子念了幾句,歡喜得什麼都忘了,喜笑顔開道:“好孩子,想吃肉是吧,明天就給你做……”
雷哥兒還悄悄望了他爹一眼,看他沒組織,便小聲說:“吃肉啊……吃肉好……就是……”
他嘟嘟囔囔,就是沒說出個什麼來。
在巴大娘一臉慈祥拍着雷哥兒入睡,巴山也在交代她将東西準備好,“我知道,早兩年就預備着了——”
話音未落,巴山又不大痛快悶了一口酒,啐道:“這老東西,仗着自己的年紀拿喬,他也不看看縣衙裡關過多少人?他一個舉人,能是多金貴?要不是縣老爺突然死了……”
“阿彌陀佛……”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巴大娘,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提那些做什麼?雷哥兒還在呢……”
巴山面上不大好看,不過還是抿了唇,沒再說話。
巴大娘才松了面色,又一下一下給雷哥兒拍着背,掖好被角,正準備起身的時候,雷哥兒像是說了一句夢話,不斷揮舞着雙手。
巴山也聽到了,随口問道:“說了什麼?這麼激動?”
“嗐……”
巴大娘收拾好神色,繼續将被角掖好,趕忙找了個說辭,“不過是聽說夫君要送他去學堂,白日裡多玩了會兒,約莫是做夢吓着了,才說了一嘴,不礙事,今晚我來守着雷哥兒……”
她面上有刻意的讨好之色,不過巴山并未放在心上。家裡是由他做主,婦人一貫如此。倘若不這樣,那才是稀奇,該打一頓。
巴大娘等巴山吃完了酒,有些醉意扶着牆去歇下,才偷偷喘了口氣。
雷哥兒還在夢裡,不斷砸吧着嘴,念叨着:“阿娘,燒肉好吃……好吃……爹爹有錢,買肉……”
然而,下一句,又是叫巴大娘心頭一震。
“阿娘,我不想偷肉,會被關起來的……”
話沒完,巴大娘小跑過去,幾乎是跌坐在床榻前,伸手就将雷哥兒的嘴捂住了。
大人的手掌寬大,捂住的不止是嘴,甚至是鼻子。
睡夢中的人,隻覺着是連着吃了幾大口肉,嗆住了。
沒再吸入新鮮的空氣,雷哥兒使出了更大的力氣,想将那塊肉咳出來。胸膛起伏得厲害。
春夜裡,貓兒也不知是藏身在何處,發出了凄厲的叫聲,像極了嬰兒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