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電閃雷鳴,天地幾乎連成一線。
一婦人跪在雨中,在衙門府前,不肯離去。
她跪了一整天,從白天到夜晚。
她從市井小巷中走來,身上唯一可以勉強避寒的麻衣已經被淋透。雨水順着滿臉的皺紋,滑到顫抖的手臂上。腳底上是從西巷帶出泥,刻在了鞋縫裡,隐隐約約撒發着畜生糞便的古怪氣味。
誰知道她怎麼敢跪在這裡?
她不過是西市最尋常的洗漿婦人,從小到大,都不敢踏入東邊這條貴人的街上。
“你不是想為你女兒伸冤嗎?要去東邊。”賣瓜的小販看婦人可憐,提點道。
“是啊,貴人們都在東邊。”一人附和。
可殺了她女兒的人也住在東邊。
賣肉的屠夫:“人也有好壞,你女兒和郎君是遇到壞的貴人,也有好的,前些天回來的孫将軍,不就是個好人?”
賣瓜的小販又道:“鳴冤不能找将軍,要去找衙門。”
婦人信了。
她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和那雙嫁人時才穿過一次的繡鞋,将白了大半的頭發梳理整齊,一一步走到了衙門門口。
她擊鼓鳴冤,鼓聲震動了三下。
官吏出來,打量了她兩眼,問道:“為何事鳴冤?”
婦人哭訴:“我兒于茶坊賣藝,被人拖走,至今下落不明,我郎君也被活活打死了,求官爺為我伸冤!”
官吏眼皮子擡了一下,又打量了她幾眼,道:“在哪個茶坊?”
“品上軒。”婦人抽泣出聲,說道,“我隻想找到我兒。”
她本是賤民,家中無良田,又無商鋪。隻在這丹陽城内艱難求存,若不是幾個月前她病了,女兒也不會跟着父親去賣唱,被人搶走,郎君也不會被亂棍打死。
自己這條賤命反而活了下來。
婦人承受着錐心之痛。
茶坊中的琴娘悄悄地告訴她:“那是李家的人,是禦史中丞的妻弟,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你女兒跟着他們,是享福去了。”
婦人卻不信,險些哭瞎了眼睛。
若是享福,怎麼會打死了孩子她爹。
琴娘歎氣,可憐地看着她:“你多往好處想想,千萬别熬壞了自己。”
官吏聽到此處,原本半睜着的眼睛突然睜大了,隻道:“此事不歸我們管。”便将大門緊閉,無論再怎麼敲打,都無人開門。
婦人跪在衙門門口。
直到傾盆大雨落下,她顫抖着匍匐在地上,臉色發白,依舊不肯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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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來閑來無事跟孫志到西街買包子。
“還是我副将發現的,說西邊的街市熱鬧,包子也大,東邊又貴又小。”孫志傻呵呵地笑着,聲音跟一口洪鐘似的,能傳到十萬八千裡。
“小聲點,小聲點!”姜來連忙道。
孫志自己捂住了嘴,不好意思地壓低音量:“康陽風沙大,說話聲音大小,旁人就聽不見,我吼習慣了。”
兩人到了包子鋪。
孫志:“要十個肉的,十個菜的,再上兩斤牛肉。”
老闆樂呵呵地應和。
不一會兒,熱騰騰地包子就端了上來。
姜來看着快要堆成小山的大包子,臨近幾桌人都震驚住了,悄悄地往這邊看。
“你……你在康陽是沒飯吃嗎?”姜來忍不住問道。
孫志聞言詫異:“怎麼說?”
“我記得你以前飯量也沒這麼大啊。”
孫志撓了撓頭:“最近君上令我将帶來的人編入中軍,順便整頓軍紀,實在是有些勞累,胃口就大了許多。”
姜來拿着包子的手頓了一下,看着孫志憨憨地啃着包子的樣子,問道:“你做好準備了?”
仔細考究,這些事都已經超出了他現有的職權。
孫志垂下眼簾,默默地咽下口中的包子:“我說過,為君上馬首是瞻。”
兩人正閑到興起處,突然看到隔壁來了個滿頭銀發的婦人,衣着破爛,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髒的。
包子店老闆卻不驅趕,甚至端着剛了一碗剛熬好的粥送過去。
“這婆娘也是個可憐人,女兒貌美,被貴人抓走了,至今生死未蔔,郎君被活活打死了,全家就剩下了她一個……”
“聽說這婆娘去衙門前擊鼓鳴冤了,淋了一天的雨,沒開門。”
……
姜來放下了包子。
起身送了一壺茶給鄰桌,湊了上去,感興趣地問道:“你們可知道那貴人是什麼身份?”
一人低聲說道:“我去吃酒的時候見過好多次,是那禦史中丞的妻弟,那日我也在,太猖狂了。可誰能管我們這等賤民的命?可憐了那丫頭。”
姜來歎息:“确實猖狂。”
“可不是!”
旁人沒有看到少年眼中一閃而過的冷意,興緻勃勃地數着這貴人的各種惡事。
姜來聽完,沉默良久,道:“實在是可惡。”
這時,突然有人出聲:“你們有沒有覺得那大漢有些眼熟?”
大家轉頭去看孫志。
有人激動喊道:“是孫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