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所謂雙向奔赴的理想結局,我隻想将此刻的相處模式定格下去,不圓滿就是足夠的圓滿。
在和椎名的通話裡我得出了我想要的結論,可焦躁的心火并沒有就此沉寂下去。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熬了個通宵。
天邊露白,夜色在熹微的晨光裡褪去身形,消失了很久的困意才不知道從哪冒出了蹤迹。
等我再次睜眼看到天花闆的時候時間已近中午,腦子像生了鏽的齒輪,轉一下卡一下,我反應了好久才勉強将昨夜的大部分記憶和思緒收回來,而突然打亂的生物鐘把我的腦袋敲得嗡嗡作響。
起床、洗漱、打開冰箱,簡單下了碗面,三兩根綠葉菜下湯,敲一顆雞蛋,讓蔥花卧在溏心的蛋黃上。
低頭扔蛋殼的時候餘光一瞥,看見被扔在幹垃圾桶裡的保鮮盒。
之前裝了炒飯。
對,光來,是光來拿來的。
好像是町田的雜菜燴飯。米飯的幹濕恰到好處,調味也正正好好,挺好吃的。
忘記問那家店廣島燒好不好吃了。
算了,下次再問吧。
門鈴響的時候我還在吃面,一時之間想不出是誰,但也隻好手忙腳亂地在睡衣下面套上内衣去開門。
“……你這亂糟糟的頭發是怎麼回事啊。”門外,星海光來愣愣地翻了下眼睛,目光在我的頭頂掃了一圈,滿臉的一言難盡。
“啊。”
我丢失的記憶突然上線。
“你這聲「啊」——”光來眯起眼睛,“你不會忘記我下午要來了吧?”
我眨眨眼,心虛地瞥開視線:“……沒有啊。”
“沒有個鬼。”他重重一哼,側身進門,順手一撈把門關上。
從玄關路過廚房,他皺着眉掃了眼水池滿臉狐疑,直到在卧室的茶幾上看到我還沒來得及吃完的面條才徹底真正炸毛:“你這明顯就是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我拿出他的馬克杯和冰鎮的烏龍茶,給他倒了八分滿遞過去,小聲認錯:“我不是故意的。”
光來不滿地盯着我看了一眼,随後撇撇嘴,接過了杯子:“算了。”
黃海松茶色的圓眼眸光奕奕,整個人像隻被情緒撐得鼓起來的小鳥氣球,隻要老老實實示個弱,都不用拿手指戳,那些情緒就順着漏風的眼睛溜得一幹二淨。
臉雖然有些臭,但一氣之下也隻氣了那麼一下。
我彎彎眼睛,短暫地将不久前還沉悶的心情抛諸腦後,被光來指揮着繼續嗦我的家常面條,順便看勤勞的小鳥忙前忙後排查我公寓的電路。
最後當然沒有檢查出來什麼。
這棟公寓建成的年份距今已久,電閘跳電和熱水器不出熱水的壞毛病偶爾間歇性出現,在生活方面可以說是稍有不便,但考慮它的地理位置和房東太太的和藹性格,隻能說是瑕不掩瑜,不算很大問題。
如果是在我急需用水用電的時候撞上公寓發病,那種理智突然斷掉的崩潰也常常出現。
總的來說,沒有最好,有也不得不認。
但是光來對自己的成果非常不滿,他自诩掌握了一套處理獨居相關生活問題的技能,還說在這方面比阿德勒其他同齡人和後輩經驗豐富。
我猜他在蛐蛐影山飛雄和牛島若利。畢竟每次出去打比賽,他都要在這兩個跑着跑着就找不到人的隊友身上操不少心,最後還總被他們耿直的坦然認錯嘔到無語。
我安慰他說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公寓太老了,他撇撇嘴,不是很想順着這個台階下,有點沒面子,但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原因。
最後也許是他想着不能什麼作用也沒起到白來一趟,顯得很遜,于是臭着臉幫我把鍋子和碗洗了。
我覺得他自己和自己怄氣的樣子很好玩。
不過我還是沒忍住順了一把他的毛:“下學期開始我要提前實習,所以這套公寓住到八月底就結束啦。”
他把洗好的碗筷放在瀝水架上瀝幹,順手擦幹濺了水的濕漉漉的桌面,聞言警覺地望過來:“什麼意思?退租了?還是你不住花小金井了?”
“隻是搬家。”我補了一句,“離這稍微有點遠。”
在光來明顯等待的目光裡,我又說:“搬去禦幸町,在2丁目附近。”
思索的神情出現在光來的臉上。
即使思緒發散,那雙眼睛仍舊顯得很專注,瞳孔在一呼一吸間保持着不變的大小,浮光卧在鞏膜表面映出窗外散射進來的點點綠茵。
他停頓一秒後微微蹙眉,不太确定地說:“我記得那邊好像……”
“離麥當勞很近。”我小聲續上了他的話。
“……”他耷着眼睛,有些無語,“你是有多愛吃麥當勞啊!”
“正好,正好在附近。”我嘟囔道,“又不是刻意去找的。”
這樣一如既往的相處模式讓我心下一松,于是一直到阿德勒盂蘭盆節放夏休,我都假裝自己在納涼大會那天的晚上什麼都沒察覺到,光來對此事一無所知。
覺得對方喜歡自己是人生的三大錯覺之一,事後我也常常拿這個開解自己,試圖用這種方式讓這段關系的中場到來得更遲一些。
但就像我第一眼看到星海光來就直覺對上他的眼睛是安全無害的一樣,在我看到那雙黃海松茶色的眼睛裡盛放着溫溫吞吞的笑意望向我的時候,我就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糟糕,他喜歡我。
他的眼睛自己會說話。
每年夏休我和光來都會回一趟長野。
今年依舊是轉3次京内地鐵,再坐三個多小時的北陸新幹線。
感覺全國的新幹線都有不同的風氣,比如說從東京都内駛出來的北陸新幹線車廂裡就不能吃盒飯,會被同車廂的人投去這家夥也太不文明了的譴責目光,但在從長野出發去東京的車廂,不僅吃得随意,甚至還有人會分享家裡帶出來的餡餅。
在我不受控地打了不知道第幾個嗝并飽受走廊對面的鄰座異樣的目光後,我欲哭無淚地扒拉着光來:“他們肯定覺得我是鄉下人。”
光來放下手機,先是瞪了對面一眼,随後撇撇嘴,看向我,無語地說:“幹嘛,就鄉下人會打嗝?”
說完他又頓了頓:“你屏氣了嗎?”
“屏了呀。”我有些洩氣,“沒用。”
他不信任地掃了眼我捏着鼻子的手:“網上說要三十秒。”
我難以置信:“三十秒不會死人嗎?”
他被我的話噎了一下:“……你這個弱到爆的肺活量是怎麼回事啊!”
“……我不是體育生呀。”我小聲地給自己找借口,“都怪我今天吃太飽了。”
新幹線車程超長,我和光來隻買到了下午的票,到達長野站的預估時間是18:30,比我平時的返點晚了一個半小時,想着上車前墊墊肚子,結果一下子沒停住嘴當成正餐吃了好多,造成的結果就是我從上車到現在一直在打嗝。
“那算什麼——隻是東西太好吃了而已吧。”光來起身出去接水,瞥我一眼随口回道,“把好吃的食物吃完有什麼問題。”
過了一會兒,他把我的保溫杯擰開遞給我:“試一下水溫。”
我老實照做。
“怎樣?”
“還好。”
“聽說喝溫水會好一點。”
“……那稍微有點燙。”
“……你這家夥——!”光來的眼皮瞬間耷拉下來,但他忍住了沒繼續往下說,就在我擡眼望向他的時候,他撇撇嘴坐下來,朝我的桌闆昂了昂下巴,“……算了,那你放一會兒再喝。”
我點點頭。
然後我就睡着了。
後來針對自己在新幹線上睡着這件事,我回過頭來找了很多原因,比如說吃飽了就是容易犯困,又比如說無事可做隻能打盹,但其實我知道是為什麼。
在那段時間我的狀态非常不好,大學放了暑假,除了每周兩次的打工,我和光來接觸的時間比學期中更多,和他的相處時有多輕松多開心,回到家獨處時我就有多壓抑。
椎名和幸郎的吵架次數比從前減少了許多,但從山頂跌落的預想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成為垂在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仿佛隻要我一旦承認這段感情存在雙向的箭頭,在美好中一步步脫軌的未來就總有一天會來到。
我思考我為什麼會在當時被我單方面暫停的關系裡感到輕松,也許因為不管是我還是光來都隻是在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我觀察他回應他的情緒,我給他做衣服,彌補他成人禮的遺憾,這些都不是光來的要求,我也不想他因此回應我什麼。
說到底,隻是我想這麼做。
我想要看他炸毛時氣鼓鼓的樣子,也想要看他一臉得意又臭屁的樣子,星海光來是鮮活的,可以做球場上迎風飛起的海鷗,也可以做罵罵咧咧臭着臉鬧别扭的小鳥,不管是什麼模樣的他,我都想看。
在我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喜歡光來就已經是一件讓我感到幸福的事了。
但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求我這麼做……所有事情會從初衷上開始一步步變質,這份欲望也不再擁有自由的翅膀,而是被束上鎖鍊縛進鐵籠,變成壓在道德上的負擔。
它不應該是那麼沉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