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做了什麼夢,夢境的内容由什麼填充,都沒有在我腦海裡留下多少印象。
我隻記得一陣又一陣飄蕩的晃動,像是靈魂被盛托在一艘小船上,随着潮湧徐徐起伏。
感受不到風和溫度,雙目皆盲,兩耳失聰,唯有一股難以言狀的溫暖随着海水的流動淌進我的四肢百骸,超脫于五感之外。
睜開眼的時候,視野裡前座的椅背是歪斜的。
桌闆上的保溫杯被蓋了起來,光來的平闆支起來放着預下載好的電影。
我剛剛睡着了?
睡意逃回意識深處,那股金黃色暖意在身體裡遲遲不褪。
心髒輕得仿佛不存在,但我又有種能聽到血液在體内暢快奔流的錯覺。初醒的呆愣過後,意識停留至一個恰到好處的水平,細胞在呼吸,感官被放大又收斂,思維在洗練中輕盈飛行。
發現自己靠着光來睡着幾乎是同時發生的事。
我緩慢地眨眼,身體沒有動,視線順着平闆連接的耳機線爬過來。
然後我注意到自己散開的頭發繞在不屬于自己的手指上,或者說是那雙手的手指勾住我一小縷頭發,在食指的第二個指節上卷了兩圈,拇指就搭在上面輕輕摩挲。
視線的落點在一片靜谧中降墜,輕飄飄地貼着那處指尖。
修剪幹淨的指甲,和甲床上初升的一小輪太陽,是光來的手指。
動作幅度小到近乎沒有。
和我思考時習慣性地按壓筆帽一樣,是注意力集中到另一處時在此地殘留下來的無意識行為。
他在我睡着時玩我的頭發。
即使現在在看視頻也沒有放開。
我不知道他是玩到一半看的視頻,還是一邊看劇一邊玩的頭發。也不知道我的頭發抓夾是什麼時候被放下來的。那玩意磕頭,靠着椅背時間長了脖子很酸。是光來替我拿下來的嗎?
我不知道。
新幹線在軌道上飛馳,車窗外各種顔色交疊在一起疾行倒退,被風模糊了形狀。
車廂裡很靜,我感覺到夏天正在降臨,以臨近傍晚依舊敞亮的陽光,以藍得清澈的天空,以被車廂隔絕在外的蟬的鳴唱。
此時此刻,太陽低懸,雲在飄,風在嘯,萬物流轉,而新幹線第四節車廂的小小角落裡,隻有我知道星海光來在偷偷玩我的頭發。
這樣的一個瞬間。
這樣普通且平凡的一個瞬間。
我覺得自己真的完蛋了。心間像是破了一道口,不想去思考愛的意義和結局,隻想去愛。
我動了動腦袋,下一秒頭下墊着的肩膀陡然一頓,繃緊的肌肉随着主人的呼吸慢慢放松,而勾住頭發的手指正在做賊心虛地掩埋作案現場。
像個做了壞事怕被發現的小朋友一樣。
光來摘掉耳機,在平闆上點了暫停,不太确定地低頭看了看我:“你……醒了啊?”
“是喔。”我動動脖子,全身的肌肉僵結在一塊,難受的感覺後知後覺地從身體各處返還,但也許在光來看來我的動作隻是蹭了蹭他的肩膀,睡得亂翹的頭發貼着純棉的布料,發出輕不可聞的撒嬌的氣聲,“我睡了多久了?”
“……也就一小時左右吧。”他撇撇嘴。
我本應該離開光來的肩膀說一聲抱歉,畢竟枕了一小時,被枕的人肯定不會舒服。可我沒有。意識清醒了,身體卻還是懶洋洋的。
稍微往外側靠一點,避開肩膀處關節的骨性突起,平時得到适當鍛煉的三角肌在沒有收縮時也是軟軟的,仿佛在皮下墊了一層彈力枕,非常适合腦袋倚靠。
光來脖子附近的肌肉輕輕收縮,似乎是轉頭來打量了我一眼,遲疑道:“……沒睡醒?”
“睡醒了。”我否認說,“我隻是不太想動。”
“這樣。”他不置可否地喔了一聲,如果語氣裡和剛剛一樣沒有洩露出很多故作矜持的雀躍的話,那可能聽上去會更遊刃有餘一些。
現在的話,是一隻藏着神氣又藏不住的小鳥。
嘴巴上說着沒有明确的态度的好吧,實際上「她可以多靠我一會兒了!」的竊喜忍不住從全身的每個細胞咕噜咕噜往外冒。
“喜歡上一個人……如果是光來的話,會怎麼想呢?”因為和他湊得很近,我不需要花太多力氣控制音量,呢喃聲輕飄飄地飛了出來。
他的神氣像是被摁下了暫停鍵,突然警覺:“……你喜歡上誰了?”
“我沒有喜歡上别的人呀。”我嘟囔着,“隻是問問。”
他聞言立馬送出屏在胸腔裡的一口氣,不過還是不滿地吐槽:“有什麼好問的。”
“感覺光來和椎名不太一樣,如果是光來會更輕松一點?”
“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你說的是日語嗎?”
“因為椎名不總是想要幸郎用同等的方式來證明愛她嘛。”我說,“光來的話,嗯……更加不求回報?”
光來難以置信地哈了一聲,“在你眼裡,我到底是什麼形象啊!”
我昂起頭對上他的眼睛:“「做好我能做的,其他的就不歸我管了」?”
“……好像剛剛說的确實不太恰當。”我後知後覺地補了一句。
“……你也知道!”他咬牙切齒地炸了下毛。
我弱聲弱氣:“抱歉嘛。”
“哼。”用鼻子發出一個代表不爽的音節,他睨我一眼,頓了頓,悶聲悶氣地說,“……少給我來這套。”
我眨眨眼,老老實實點頭:“好的。”
說是這麼說,但顯然每次都非常吃這一套。
光來聲勢不算浩大地淺淺炸了一下,随後開始情緒穩定地開始回答我的問題:“喜歡一個人當然會希望對方也喜歡自己,這是人之常情吧。”
說完他停了一下,不情不願地撇撇嘴:“我又不是聖人。”
“但我能做的也隻是去喜歡她而已。”他沒有看我,但通過息屏的平闆,我看到他坦然的神情,“至于她喜不喜歡我,是她的事情。”
怎麼說呢,非常有星海光來的風格。
我坐起身去拿桌闆上保溫杯的動作闖入了他的視野。
他半耷着眼睛,轉頭朝我挑了下一邊的眉:“理解了嗎?”
明明是無語的表情,實際上卻耐着性子絮絮叨叨講了好幾句。
我一下子笑了起來:“嗯,完全理解。”
那天椎名說無法理解我知道自己喜歡光來卻不想回應他的感情。她說這樣光來也太可憐了。
我覺得她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光來給出來的不是需要人選擇接受還是拒絕的箭頭,喜歡這種感情是強大又穩固的内核裡源源不絕的光源,雖然照亮和溫暖了别人,但它的本意并不是為了觸動别人才存在的。
因為它想亮着。
就這麼簡單。
如果因為無法回應它而感到愧疚,未免也太看輕光來了。那不是會因得不到回應就顯得可憐的東西。
“……不過她最好還是喜歡我一下!”光來擡手撐住自己的下巴,像是想到什麼,看着我惡聲惡氣地虛空威脅道。
他的眼睛閃爍着小動物似的靈動銳意,卻沒有殺傷力。
嘴巴上說着不在意但其實很在意,可如果說他非常在意也不準确。
不在意是理智的邊界,在意卻是無法被取締的矛盾人性。
我看着一臉别扭的星海光來,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心裡流了出來,而我不想去修理這不知從何而起的漏洞,也不想去思考自己會不會流幹,它會流向哪裡。
流吧,就在此刻。
然後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在星海裡盛開卻也偶爾暗淡的陷阱。
雖然知道他要不了多久就會重新亮起來,但隻要見過那雙眼睛熠熠發光的樣子,就總忍不住走進去撥弄一下被水浸沒的燭芯。
他沒想用這個來抓捕我,我是心甘情願自己踏進去的。
原來如此。
我擰開杯蓋,茶梗漂浮着立在水面上,我想這也算是一種昭示。
我看到、聽到、感受到的種種,都在催促着我的眼睛去吻他的眼睛。
“光來。”我偏過頭,在他一臉疑惑的注視下說出了那句,“我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