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認人死了以後,青斂開始認真回想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被閣主吩咐順路去茶館幫幫忙聽聽有什麼意外信息的那天。閣主還是沒有同意他入鎖雲閣,但是這個要求聽起來像快要松口了一樣,他欣然接受。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現在應該在蕭府才對。
所以,是出了什麼意外?
他順手在身上摸了摸,卻摸到了一塊冰涼的東西。
嗯?
他将那東西拿起來,對到那縷陽光下,紅色的玉閃着動人的光澤,不知為何他心裡忽然微微一動。
……他好像忘記了什麼人,什麼事。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在淩府的那個時候——不,應該說,淩府大亂就差不多在這個時候。與多年前的那次所不同的是,那一次,淩染是被活活燒死的。
然後,他趁亂逃走,卻被人狠狠踹了一腳,踹進了泥溝裡。
淩府長子,淩清寒。衆望所歸的天之驕子。
為人桀骜,目中無人,長着一副清高模樣,内在卻是個連親兄弟都能下手碾成肉沫的人.渣。
青斂閉了閉眼,握緊了手中的玉佩。
罷了,不管是不是這“陰玉”出了岔子,往事再走一遭便是。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任人欺侮卻無力還手的孩子了。
青斂看了眼水中浮起來的死屍,忽的一笑。
淩染說得沒錯,七歲的他,确實連殺雞都不敢。
但是,十四歲的他,不僅能殺雞,還能殺人。
當初他是任人宰割的案上魚肉,現在他即使是一介凡人,也是人聞風喪膽的殺神。
然而這時水牢卻打開了。
青斂來不及思考,下意識地将玉收了起來。
來人是淩清寒。
青斂眼裡閃過一絲驚訝,繼而低下頭,把袖子往下順了下,掩住被淩染抓出的傷痕。
淩清寒身後跟着兩個人,其中一人舉着燈,一下就照見了他的臉。
淩清寒微微眯起了眼:“你怎麼在這?淩染呢?”
這話聽起來似乎沒有管“淩獨蔺”這個人在哪的意思。青斂一邊裝作自己七歲的行事,縮着腦袋惴惴不安,因此并沒有答話。
另一邊,他飛速盤算着下面怎麼辦。
在過去,淩染這個時候還沒死,淩清寒也沒有親自過來。但是現在是反過來的情況,按照淩清寒的此人的殘忍性格,他估計少不了一頓皮開肉綻了。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稚嫩瘦弱的手。
七歲的身體,打不過人多勢衆的淩家人。
……要命了。
後面的人拿着燈籠往水裡一照,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吓一跳——燈籠的紅光映照在發青的溺屍上,又詭異又滑稽。
退後的動作既浮誇又喜感。青斂卻沒心情樂,冷眼瞧着,手自然而然地垂在身側。
淩清寒借燈光遠遠看了看,不消說他也知道淩染死了。他猛地轉頭看青斂:“怎麼回事?”
幼小的“淩獨蔺”弱小可憐又無助,縮着頭,兩隻手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會放在身側一會又放到面前,不安地糾結在一起,結結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淩清寒一雙眼睛帶着寒意,氣場逼人得緊:“你慢慢說。”
青斂身上的水還滴答着,看上去可憐極了:“我一開始在水牢裡,淩染兄長說要教育教育我,就,就來摁我的頭,然後我就躲他,他,他不知怎麼就掉下來了,然後我就爬上來……”
淩獨蔺支支吾吾,淩染會掉到水裡邏輯完美,但是隻口不言是怎麼死的。
其實他自己也清楚,這些情況下根本無法讓自己顯得無辜,畢竟淩染又不是不會水。
淩清寒眯起眼睛,一步一步走近他:“你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他一把抓住淩獨蔺的手,“還有,我記得你之前說話是不結巴的。”
青斂愣了一下,嗯?
那他怎麼記得有個膽子小一害怕說話就結結巴巴的家夥……等等,有這樣的人嗎?
青斂懷疑了一下自己記憶出現了什麼差錯,很快裝成害怕極了的樣子往身後退。他退一步,淩清寒就逼近一步,直到他腳下踩到一個小石子,寂靜的空氣裡“噗通”一聲,石子滾落到了水中。
淩獨蔺不退了。
演個戲罷了,手還一直被淩清寒拉着呢。
他隻做了一個動作:睜大眼睛,茫然望着淩清寒。
淩清寒跟他對視了一會,低頭,把他的袖子往上撩起。
傷口的血已經滲出來了。
淩清寒輕輕地問:“怎麼弄的?被淩染抓的?”
語氣很危險,但淩獨蔺并不畏懼。
怕什麼,現實的淩清寒早就是個死人了。
淩獨蔺就是要讓他看見,低頭小聲說:“嗯。”
“他下水後跟你打了一架?”
“嗯……”淩獨蔺小聲道,“是他要打我,我隻好躲着……”
淩清寒笑了:“然後他就死了,你沒事?”
很好,用不着他說,這人估計已經自己把事情大概補全了。
“我……我也不知道。”
别問,問就是不知道。
反正這位天之驕子自己會想。
“罷了。”淩清寒松開手,“既然淩染已經死了,死了便死了。過幾日是我大喜之日,夕柔惦記着你呢,你沒事去瞧瞧她。”
衣雨夕柔,淩清寒的未婚妻。自小經常來淩府串門,淩府上下都待她好,隻因衣雨家是正兒八經的皇親。
當朝太後就姓衣雨。
但是,淩清寒可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衣雨夕柔大婚那日,也是淩府滅頂之時。
淩清寒本來可以全身而退,可惜他帶上了自己。
淩獨蔺至今也沒想明白為什麼他要帶上自己一個旁支中的旁支,或許是……踐踏着玩?
但是這不妨淩獨蔺去賭。他賭淩清寒不會因為一個淩染對他怎麼樣,至少不會打死他。
現在看來,他賭對了。
“是。”他答應着,淩清寒甩了甩手:“啧,去換個衣服,再把傷口處理一下,别讓夕柔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好。”
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青斂記性很好,即使過去了七年,也沒有差錯地記着哪裡是誰的住處。他的住處在淩清寒院子裡最偏僻的柴房,托這位的福,比起某些旁支甚至本家子弟,他這些年挨的打罵竟還算好的。
衣雨夕柔是個性格溫婉的姑娘,淩獨蔺前去拜訪的時候,她正一身粉色衣裙,挑看大婚那日的服裝首飾,見淩獨蔺去了,笑着跟他打招呼:“小蔺?你來得正好,廚房剛剛上了些糕點,過來吃呀。”
“夕柔姐姐好。”淩獨蔺很有禮貌,卻站着沒有動。
衣雨夕柔知道淩府素來規矩多,便拿了帕子包了幾塊糕點,放在他手裡,再一下一下耐心包好。淩獨蔺掃了眼,是幾塊桃花酥,做得很精緻,一看就讓人覺得很甜美。
想起現實中這位過去曾經幫他脫身的姑娘,淩獨蔺忽然有了幾分愧疚,輕聲說了句:“姐姐莫要太煩憂難過了,兄長托我來問候姐姐,想必是關心姐姐的。”
“好兄弟,”衣雨夕柔猶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小蔺覺得清寒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淩獨蔺愣了一下,心中無奈。
不要問我這麼難的問題啊。
說實話,淩清寒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也始終未看透。對方死的時候他才七歲,給他的印象一直沒有多好,在他心裡根本應該巴不得他死才對。
可是……
可是,當淩清寒真的死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心裡卻什麼感覺也沒有。
隻是想着“啊,死了啊。那便死了吧”。
已經不是真實的了,他說什麼都無所謂吧。
說真話也可以,說假話騙騙她也無所謂。
然而淩獨蔺瞥了一眼手裡包着糕點的帕子,閉了閉眼:“我不知道。”
衣雨夕柔愣怔一下,随即歎了口氣:“這樣啊……”
淩獨蔺感覺好像有很多畫面從他眼前閃現。
一會是淩清寒把他一腳踹到地上,一會是衣雨夕柔拉着他的手安慰他,一會是淩家幾個小輩往他身上扔石子,一會是熊熊大火,還有,鳳冠霞帔的衣雨夕柔哭着喊着,推着他,讓他快走……
淩獨蔺心亂如麻,不知道自己懷揣着怎樣的心情回到了淩府淩清寒的院子。
淩清寒正站在院子裡沒什麼表情地逗鳥,周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氣息,看見他回來了,就跟沒看見似的。卻突然發狠一把捏住了那隻鳥。
鳥受到驚吓,“叽”的一聲,飛快撲打翅膀着掙紮着。淩清寒死死攥着它,手上青筋暴起。
不一會兒,鳥沒了聲息,淩清寒神色不變,一把将鳥屍扔回了鳥籠,揮手讓下人處理了。下人捧過濕了溫水的帕子來,淩清寒擦了擦手,又揮揮手讓淩獨蔺過來。
淩獨蔺想了想,乖乖過來了。
“她在做什麼?”
“在看衣服首飾。”
“跟你說了什麼?”
淩獨蔺緩緩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就是說說我是不是又長高了,讓我跟兄長問好。不過,我看她好像很緊張的樣子。”
淩清寒點點頭,不經意地問道:“手裡拿的什麼?”
“夕柔姐姐給的糕點。”
淩清寒似笑非笑:“姐姐?以後要改口叫嫂嫂,知道麼?”
“是,兄長。”
“把這包東西拿去喂狗吧。”
淩獨蔺沉默了一下,緩緩道:“是。”
他大概不應該有所猶豫。
淩清寒這種人,還是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