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深雨有心讓父親和哥哥大吃一驚,然而事與願違,那天父親沒有回來,鹿幽鳴也忙得脫不開身,無法回來見他。
鹿深雨在聞幽苑枯坐了一宿,到天蒙蒙亮的時辰,門很輕地被打開了。
一道枯白的殘燭光照到了他的臉上,然而他一動不動,像是照到了一具屍體。
鹿幽鳴見到的場景就是屋子裡坐着人,黑漆漆的影子坐在他床上。
他遲疑了一下,燭光打近,隻見鹿深雨抱着一個小玩偶安安靜靜在那,下巴抵着玩偶的頭發,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跟玩偶一樣黑白分明。
見不是鬼怪,鹿幽鳴放下心來,坐到鹿深雨身旁,順手把燭台放到桌子上,語調極其輕柔地問:“怎麼不去睡覺?”
等了兩息,鹿深雨沒聽見似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鹿幽鳴離開了,鹿深雨的瞳孔卻仍舊盯着他剛才站的地方。
這情景雖然詭異,但弟弟一向是個執拗性子,放在二十一世紀妥妥的問題兒童,鹿幽鳴也不逼着他。
“回來了怎麼也不給我遞個信?早知你要等我,我就不理那些人了。”鹿幽鳴依舊和聲和氣地說着。
“我就想在你這裡。”鹿深雨道。話的内容似是慢了一拍,鹿幽鳴想了想,覺得他是在回答上一個問題。
“好,那就待在這裡。現在還有些時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鹿幽鳴忙了一夜,仔細看他眼底是青黑的,眉目間也寫滿了疲憊。
修仙之人是要比凡人強上不少,但隻是相對來說需要的休息時間更少,并不是完全可以不休息。
仙人,也是會累的。
有時候,鹿幽鳴覺着自己再這麼操勞下去,遲早過勞而死。
可是一回來,看到鹿深雨在自己房間乖乖等着,也是一夜沒睡的樣子,樣子可憐又可愛,讓他不由想起他剛剛出生的時候,揮舞着小拳頭咧嘴對他甜甜地笑的樣子;想起他剛剛學會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喊哥哥的樣子……
鹿幽鳴那顆見識了風霜的心不由又軟和起來。
弟弟是上天給他的禮物,是他的小天使。
和弟弟一起睡一張床的話……鹿幽鳴心砰砰跳。他們兄弟還沒這樣親昵地睡過一張床呢。
鹿深雨終于轉過頭來,幽暗的光線下,他視線落在鹿幽鳴的手上,目光微閃。
他認得鹿幽鳴手上的戒指,那戒指的造型簡直是設計師瞎了狗眼抟出來的,一條黑色的枯木,戴在這隻嫩滑細膩的巧手上簡直礙眼死了。
可就是這枚戒指,它本質是一枚傳說級的空間法器,象征着鹿氏一族在仙道上的卓越貢獻,也是至高無上的榮譽。
有了這枚醜戒指,就能号令鹿氏全族,沒有人可以反對。
父親……竟然偏心至此。
他還沒有加入競争,就已經被定下結局。
鹿深雨一下惱火起來。
他緩緩對鹿幽鳴露出一個笑容,下地獄吧。
他無聲地說道,揚着快樂的笑。
那一刻的鹿深雨,在他自己心裡是險惡至極,而在鹿幽鳴心裡,卻是燦烈若朝陽。
鹿深雨長得是很像母親的,眉眼尤其像。他若是能溫溫柔柔笑着,那張臉就與母親一模一樣。
鹿幽鳴心跳不禁漏了一拍。
他對美醜沒什麼概念,在他認知裡,母親就是天底下頂頂好看的人了。
可弟弟實在很好看,好像好看得比母親還要略勝一籌。
鹿深雨自覺是個不愛笑的人,他從來不笑,因為他的人生充滿鄙夷。
即使笑了,也是夾帶最惡毒的仇恨的。
他的開心快樂也如此純粹,沒有一絲善意,就像手裡的銀絲,看似綿軟,卻是淬了毒的。
鹿幽鳴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消失,就不由自主地被擡起了手,他訝然而迷茫地望過去,随着絲線的晃動,角度的調整,微弱的燭火也給那些銀絲添了一道流轉的光。
鹿深雨輕輕一拉,細絲便無聲地割開皮肉,絲絲縷縷地滲出些殷紅的血珠來。
鹿幽鳴似乎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好看地皺了皺眉。
但他仍舊不說話,也不反抗,簡直像是放縱。
鹿深雨跪在他身前,喉嚨裡壓抑不住地發出詭異的聲音。
此時此刻他是真真切切有些想笑了。
懷裡的玩偶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揚起了一樣的笑臉,它嘻嘻哈哈地跳下來,很是開心。
你有了個很活潑的小東西啊……
鹿幽鳴垂下眼眸。
那是不是意味着,你不需要哥哥的陪伴呢?
“兄長大人,”鹿深雨像之前的玩偶一樣,把下巴放在鹿幽鳴的膝上,一隻手覆上布滿銀絲的傷痕累累的手,微微一擦就擦出淋漓的血痕,“疼嗎?”
“不疼。”鹿幽鳴說。
他是真的感覺不到疼。比這更嚴重的傷他也受過,沒有母親,他早就習慣了不喊疼了。
況且這傷是鹿深雨給的。
鹿幽鳴擡起頭,又看向那雙明亮的、帶有輕快的笑意的眸子。
他有些難過,但是沒關系。
你開心就好。
隻要是你給的,我甘之如饴。
鹿深雨驚異一瞬,指尖輕點,收緊了那些銀絲:“這樣呢?”
手指和手臂上滲出了更多的血。
鹿幽鳴細思一會,答道:“還好。”
如果鹿深雨是想弄痛他,那是得努力一番才行的,他也不想騙鹿深雨。
這孩子自小單純,沒見過人心險惡,連怎麼給人上刑都不會。
想到這裡,鹿幽鳴目光又軟和了幾分。
雖然弟弟身上的味道聞起來不太妙,但也不是什麼大事。
鹿深雨隻是缺愛而已。
除此之外,他想做什麼,鹿幽鳴都支持。
鹿深雨邪氣萬分地笑着:“既然如此,那一會你可别喊疼。”
鹿幽鳴看着他俊秀的臉龐,手指微微動了動,很想去摸一摸他的臉。
然而他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滿手的血。
那血真是紅得刺目。鹿幽鳴很讨厭血色。
“嗯。”他看了弟弟一眼,乖乖回答了。
鹿深雨被刺了一下,一下捏住他的下巴:“别用這種眼神看我!”
鹿幽鳴,你一向都這麼乖!
“這般惺惺作态,是要惡心給誰看?!”
“我……”
鹿幽鳴剛要說自己沒有惺惺作态,就聽鹿深雨問道:“你為什麼不反抗?”
鹿幽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為什麼不反抗?他是來承擔自己應有的懲罰,為什麼要反抗?
還沒等他想明白,鹿深雨又道:“你是不是跟他們一樣,根本看不起我?”
小玩偶一面跑一面跳,發出尖銳又詭異的笑聲:“嘿嘿嘿,看不起我看不起我……”
這玩意不合時宜的時候就很吵,鹿深雨聽得心煩,吼了它一聲:“閉嘴!”
小玩偶聽了就不笑了,咧着的嘴泫然欲泣,很委屈的樣子。
鹿幽鳴認真道:“我沒有……”
鹿深雨忽然跳下床,狠狠抓了一把頭發,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好幾圈。
鹿幽鳴不吭聲了。
鹿深雨發夠了瘋,突然下定什麼決心似的,手指猛地往回抽,卸掉了鹿幽鳴身上所有的傀儡絲。
末了,他惡狠狠地說:“我要跟你堂堂正正切磋一回!”
鹿幽鳴認真點了點頭:“好。”
天明,鹿幽鳴擦了藥膏,悉心綁了紗布。
這在鹿深雨眼裡又是惺惺作态的行為,他鄙夷地問:“你不是會愈合術麼,怎麼不用?”
“不喜歡用那個,而且愈合術自己給自己用,功效會大打折扣。”鹿幽鳴語氣很平淡地陳述事實。
“哦……”鹿深雨摸了摸鼻子。
這一次切磋是本代鹿家兩個繼承人的第一次正面較量,鹿幽鳴不想讓鹿深雨輸得太難看。
畢竟他們之間境界區别太大了。
而且鹿幽鳴是有私心的,他不想給外人評判自己弟弟的機會,在他眼裡,那些人根本不如鹿深雨,而且是拍馬不及的不如。
但他禁不住鹿深雨的強烈懇求。
因而,雖然心知鹿深雨修煉功法的性質不太對味,翻遍典籍也沒見這種類型的記載,鹿幽鳴也就罷了。
不管怎麼說,弟弟能夠踏上仙途,鹿幽鳴是高興的。
長命百歲不說,至少他們二人可以互相陪伴許久了。
正式切磋在午後三刻開始,鹿家演武場圍了裡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洩不通。
鹿深雨鐵了心要一雪前恥,不光七大姑八大姨都叫來了,還很不客氣地在父親面前大放厥詞,說要讓他刮目相看。
然而,剛開始的操控術還看不出端倪,等那靈偶現身,鹿深雨開始使用高階傀儡術,他身上的氣息便藏不住了。
看見鹿深雨操縱人偶眼冒血光的刹那,圍觀人立刻坐不住了,父親也坐不住了。
“這是邪術吧?”
“這是邪術啊!”
“鹿家的直系血脈,二少爺竟然走的是魔道?”
更有甚者直接把矛頭指向鹿家:“你們鹿家到底想幹什麼?!”
鹿幽鳴早就停下來,心裡涼了半截。
阿雨練的是……魔道邪術?
“這下糟了。”
他向父親那看去。
前家主鹿越溪氣得快昏過去,大叫周圍人:“把這孽畜給我綁起來!”
鹿深雨此時已經顧不上那些議論了。
他眼裡的世界是一片紅,功法開始反噬他了。
他看着鹿幽鳴依舊雪白的衣衫,壓了壓喉嚨裡的血腥氣,絕望得有些想笑。
鹿幽鳴……鹿幽鳴他騙了所有人。
他何止坐忘境,他,他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