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離自照境都隻有臨門一腳了，無非是自己壓着，不肯進。
十七歲的半神啊，他可隻有十七歲啊！
青城鹿家他何德何能！鹿幽鳴他何德何能！
“蒼天……你待我不公啊……”
鹿深雨跪在地上，流出兩行血淚。
在力竭昏迷之前，他所看見的，是一片暗紅的光景下，那身纖塵不染的白衣一步一步，有些踉跄地向自己走來。
鹿深雨想伸出手，想叫一聲哥哥。
但是視線和喉嚨都被血糊住了。
很多很多嘈雜的聲音，很多很多非議，很多很多腳步聲往這邊聚過來，很多很多術法往他身上丢……
他好疼好疼。
哥哥……
“阿娘……”
修仙或許真的很需要天賦。
有的人拼盡全力，最終也追不上一個天賦卓絕的人的背影。
鹿深雨感覺自己跌跌撞撞爬了好遠好遠，回頭一看，那深不見底的坑還在自己腳下。裡面伸出一雙雙白骨的手，使勁給他往下拖。
無限的恐懼吞沒了他，他哭着喊着不要回去，似乎又回到了幼時。
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來一個人偷偷跑到娘的牌位面前，一面磕頭一面哭訴。
“阿娘……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鹿深雨蹭進了一個懷抱，迷迷糊糊中非常難過，号啕大哭了一場。
他聞見很好聞的味道，和媽媽的味道一樣，于是他安心地堕入深眠，沒有聽到對方輕柔的歎息。
“阿雨，别哭，哥哥在呢。”
鹿深雨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迎接他的沒有溫暖的懷抱，沒有柔軟的手，沒有明亮的日光。有的隻是陰暗潮濕的地牢。
他被關在籠子裡，像一隻可憐的鳥。
眼前的血霧已經消失，身上幹幹爽爽，腿上搭着一條小被子，已經快滑沒了，樣式花紋一看就是鹿幽鳴的手筆。
他的腳上拴着一條細細的玄鐵鎖鍊，帶着法咒禁制，施展不出任何法術。
手倒是自由的。他把那條被子撈上來，揣在懷裡，蒙着臉捂了一會。
随着腦袋回溫，昏迷前的一切重新浮現在他眼前，他想起很多人對他怒斥喊打，原因是……
他修煉的是魔道？
李兄從未跟他說過這些。
魔道……
他感覺露出的腳尖被冰冷的地面一點一點滲透了。
李兄為什麼要騙他？李兄是魔道中人？
可那個學堂也并非什麼人都可以去，李兄的身份應當是經受了核驗的。
他胡思亂想了一大會，忽然給了自己一巴掌。
現在是想這些的時候嗎？這些是重點嗎？鹿深雨哂笑。
是正是邪對他來說其實并不重要，不是嗎？
事實是，他擁有的頂級天賦就是魔道天賦，而這天賦到了鹿幽鳴面前仍是不堪一擊。
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素白、幹淨，在這個昏暗的環境下色澤青冷，青筋根根分明，像死人的皮膚。
而這雙手的骨節，其實與鹿幽鳴有七分像。
若是當時他心狠到底，直接斬下兄長的手指，那枚戒指也就到自己手上了，他們拿他沒辦法的。
淪落至此算是滿盤皆輸了。
……不甘心呐。
話說，他的小靈偶怎麼樣了呢？被那些人抓起來毀壞了嗎？
他的小靈偶，是他這兩年裡日日拿自己的血喂養出來的。
他把它當自己的孩子養，也把它當年幼的自己養。
鹿幽鳴總不能把它一劍砍成兩半吧？
……
鹿幽鳴看着圍繞自己不斷鬧騰的小靈偶，頗為頭疼地揉了揉眼睛。
鹿深雨在時這小靈偶還挺乖的，一旦失去了約束，簡直是無法無天破壞力十足。
法卷上那灘不堪入目的黑色墨汁，是小靈偶一腳踢翻的第十七盒。
鹿幽鳴一手提溜起它，輕輕說道：“我真的要生氣了。”
靈力微妙地波動，小靈偶敏銳地感知到他洶湧得快要溢出的力量，一下傻了眼。
這，這麼厲害？
它咽了咽口水，看着那灘墨迹回想起了自己前面作的死，不太靈光的小腦袋瓜裡此刻隻剩下一個念頭。
藥，藥丸……
它攥了攥自己過長的衣袖——鹿深雨審美與凡人不一樣，就是喜歡飄來飄去的，給小靈偶做的衣服也充滿了各種各樣長長的飄帶，袖子直接拖到地上，跟裙擺似的。但小靈偶本身卻是短發，小身闆小臉蛋，短胳膊短腿。
鹿幽鳴揉了揉他的腦袋，玩了一下它額上的小辮子，便把它放下了地。
小靈偶試探地伸出小腳，悄悄瞥了眼，見鹿幽鳴沒有理它就又調皮過來，繼續蹦蹦哒哒，好不可愛。
鹿幽鳴覺得弟弟是有天賦的。
你看，他做的靈偶就沒有這麼靈動。
仙道本身就有能夠驅策死物的術法，鹿氏行器道，也算是能工巧匠之家，鹿幽鳴真不覺得弟弟的傀儡術究竟哪裡邪了。
要說邪，那也得是驅策鬼物起步，破壞了陰陽平衡，影響了秩序，方能被定為邪道。
這小靈偶多可愛啊，怎麼能說是邪物呢？
……
鹿深雨一人呆在地牢，這下面不通日光，隻有兩盞挂在壁上的幽火，看着鬼氣森森的。
好在他早已邁過凡人那道大關，是餓不死也凍不死了。
隻是他覺得自己再這麼悶下去，遲早得變成鬼。
鹿幽鳴也真是的，怎麼都不來看看他。
鹿深雨在地牢裡數着時辰度日，估摸着有一段時日了，他站起身來，靠着牆，喘息了一陣。
然後，咬破手指，哆哆嗦嗦地在牆上開始寫下一串串高深的術式。
小靈偶最初被他拿心頭血喂養，後續也是拿自己的血喂食，是與自己心意相通的。
寫完最後一筆，鹿深雨漚了口血，狠命地咽了下去。
他撐着牆壁，極為痛苦地熬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滑倒在地，黑發散落一地，混着少部分的血絲。
“沒死的話就趕緊回應我。”鹿深雨嗓音嘶啞。
另一邊。
鹿幽鳴正在往古籍上作批注，小靈偶老老實實坐在他肩頭看着，表情一等一的乖巧。
突然，它激靈了一下，随後就不老實地左顧右看起來。
“怎麼了？”鹿幽鳴擡頭掃了它一眼。
小靈偶揣着手滿臉無辜，聞言飛快地搖了搖頭。
鹿幽鳴撈起它，正要說什麼，忽然“嗯？”了一聲。
小靈偶小爪子扒住他的衣領，伸出腦袋看，原來是典籍上提了一些離君點化之術的事情。
“……點化之術的核心為賦靈。賦靈，亦啟靈，分兩種，一為死物啟靈，二為活物啟靈……”
小靈偶歪了歪腦袋，一手放在嘴巴的位置，作思考狀。
鹿幽鳴戳戳它：“小腦袋瓜在想什麼？”
小靈偶不理他，轉過身拿屁股對着他。
鹿幽鳴失笑。
“我一會……要去和長老們開會，讨論一下你爹的事情。”慢聲慢調的商量語氣。
小靈偶一聽與便宜爹爹鹿深雨有關，立刻支棱起來，抓着袖子一甩一甩。
鹿幽鳴又繃不住笑了：“那些老頭兒兇得很，我就不帶你去了。”
小靈偶故起兩個腮幫子，一幅不認同的樣子。
鹿幽鳴撸了一把它腦袋：“那些老頭兒，最喜歡吃你這樣的小靈偶了。”
小靈偶被吓到了，抓着他的手指，搭在自己臉上，把一張小臉遮得嚴嚴實實。
“你乖乖呆在這裡，嗯哼？”
小靈偶點了點腦袋。
“真乖。”鹿幽鳴獎勵似的給它掏了兩顆純淨的上等靈石吃了，想了想，把手指上的枯木戒指也放到了它懷裡，戒指的大小正好夠小靈偶當個手環兒戴，但小靈偶瘋狂搖頭，露出與主人一緻的鄙夷神情，應該是覺得醜。
鹿幽鳴忍俊不禁：“那你就抱着吧。”
小靈偶晃了晃小腳，一邊啃靈石一邊目送着鹿幽鳴離開。
幾乎鹿幽鳴剛走，剛剛還老老實實啃靈石的小靈偶立刻就站起來，踮手踮腳往窗子外看了一眼。
随後它面無表情地吐出剛剛吞下的一枚靈石，把枯木戒指往胳膊上一套，對着牆壁一甩袖子，回應了主人的召喚。
一道光門在它面前打開。
小靈偶給自己整理下衣衫，随後高傲地擡起頭，氣宇軒昂地走進了光門之中。
十步之外的鹿幽鳴似有所感，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家仆也跟着回頭看了一眼，并無什麼特别的動靜，于是輕輕詢問：“大人？”
“沒事，走吧。”鹿幽鳴收回目光，指尖在一隻枯木戒指上摩挲幾下。
他手上那隻是高仿，小靈偶拿的才是真貨。
鹿幽鳴想着想着，嘴角不禁勾了勾。
原來他也能這麼遊戲世家大族的長老們。
原來他也能用出如此拙劣的手段。
抱歉父親，鹿幽鳴愧對您教誨之恩，行事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之風。
但是如果母親在，她會讓我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