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
可是師父……
這世上哪裡有正義呢?
不能站在誰的立場上,站在誰的立場上都不是正義。
那麼,正義究竟在哪裡?
甚至……這個世界上究竟還有沒有正義?
連天道都可以因為他一句無心之語,降罪于世間……親手教化的種族大肆宣揚匪道,冠冕堂皇……
他究竟還能從哪裡找到正義?還能從哪裡找到“正确”的路呢?
他甚至都不知道,這個時候的自己想要活下去是不是一種錯。
師父啊……
您或許是太放心我就撒手人寰,從來也不教我這些。可是徒兒現今是真的迷茫,真的做不到啊……
我不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是不是錯了。看着流雲宮如今的模樣,隻覺心如刀割。偶爾也覺得,玉阙的話是對的。
如果……
如果當初就不把這些事情,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就不會出現如今這種局面了。
這些……是我縱容的結果吧。
無法作出選擇,最終隻能将罪責推到蒼生頭上,讓生民代我受累,一切都是我的過錯吧……
如果我選擇那條路……
這樣,是不是回到了原點,辜負了所有人的期待呢?
真的。
真的不要有任何人對他産生期待了。
流雲宮從來也不需要他。
亦绯天想着想着,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走到了萬壑樓。
萬壑樓,是衆生之巅。
也是這世上最為凄絕的懸崖峭壁。
人站在上面俯身向下望去,可以看到衆生的一切,但古往今來,可以站在這個位置上俯視衆生的人又有幾個呢?
有些人,譬如亦绯天。生來就有這種資格,他卻不愛俯瞰衆生,所以他不看,不面對,也不接受。好像這樣就可以逃避一時是一時。
盡管他自己知道,此生漫長,他總歸無法逃避一世。
也有些人,譬如淩清寒,一輩子都在找一個能站在這裡的機會。一生傳奇,卻也一生碌碌無為,無人知曉他也罷了,然而他窮極一生也未能踏上這片土地,甚至未能等到有一個愛他的人出現。
盡管他自己也知道,不管身體還是靈魂,他都已行至水窮處,再也沒有來生了。
淩清寒自從被天道撈出來,精神狀态就一直是渾渾噩噩的。
很多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隻知道自己要什麼,要毀了什麼。其他的都不重要,是死是活也不重要,别人是否在意他,是否信他,是否恨他,那就更不重要了。
身如行屍走肉,可他這具行屍走肉竟然還保留着“淩清寒”這個人的全部妄念。在他踏上萬壑樓石階的一刹那,他感覺自己從未如此清醒過。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想起湖上星河,欄栅篝火。他唯一的親弟弟說再也不信他,再也不原諒他。
他想起熱氣燎身時,他與塵無咎的擦肩而過。
他想起衣雨夕柔穿着大紅婚服,一點點羞怯地擡眼看向他的笑容。
他記得自己決定親手葬送淩府上下除弟弟外所有人時的心狠決絕。
他想起在蕭瑟秋夜裡,他得知父母遇刺真相時,他捧着親信傳來的證據,枯坐了一宿,到天明才匆匆把信件投入火中。
他記得親手将叛徒身上的肉一片片剮下來時鮮血淋漓的畫面,那是他此後永世難逃的夢魇。
他想起自己帶着一身冰冷和血腥味回家時,想伸手摸摸弟弟的頭,最後卻收回的手,還有自己的一聲冷哼,與對弟弟身上灰塵與淤青的視而不見。
他想起決心把弟弟交予旁支撫養,又吩咐親信背地裡将旁支全都殺死前的猶豫。
他想起生還的手下将那個孩子抱給他時,他面無表情将對方一劍穿心的那一瞬。他下意識幫弟弟擋着,沒讓弟弟看見到一點血點子,但他自己被濺上一臉血。
……
最後,他想起了爹娘。
爹爹豐神俊朗,娘親溫柔可親。
爹爹會把小小的他抱上來,跨坐在自己寬闊厚實的肩膀上,帶着他“呼”的一下過來,再“呼”的一下過去,在庭院裡“飛來飛去”。
這時候娘親就會故意闆起臉訓斥父親。可她實在是個嚴苛不起來的母親,父親一求情,她就忍不住笑了。
往事曆曆,恍如昨日,又恍如隔世。
近看,是分毫畢現。
遠了,就朦朦胧胧,溫溫柔柔,像一場幻夢。
淩清寒有點想笑。
原來,想“上天”,是出于這裡。
原來,在最初的最初,他也被人愛過啊。
——究竟什麼是愛呢?
——究竟什麼是修行呢?
——究竟什麼是意義呢?
“我這一生活着是為了什麼?而那個人……”淩清寒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從萬壑樓的懸崖墜落下去。
“喂!”
說時遲那時快急,此時此刻,擁有同樣心境的亦绯天,身體比思維更快的察覺到了淩清寒的動作,恰好在那瞬間拉住他的手。
“淩清寒,”他咬牙切齒,“我帶你來是讓你實現心願的,不是來讓你尋死的!真想死也給我死到别處去!”
“放手吧,亦绯天。”
淩清寒輕輕說着,最後的眸光裡帶着無窮的哀傷與悲憫。
“你總不能一個人拉住所有人的。”
說完這句話,淩清寒狠狠抽出了手。
于是,他身上的布料一圈圈撕扯成長條,從亦绯天指尖滑過。在亦绯天猶自怔然的時候,塵無咎輕輕把他往後拉下來,握了握他的手。
——這場名為“淩清寒”的大夢,終是幻滅了。
他的身影很快與蒼翠的萬壑樓融為一體,千年未動的機括開始緩緩轉動。
一時間地動山搖,連整個流雲大陸都在搖晃。
塵無咎漸漸沉了臉。
天道開始履行承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