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了别死我家門口。”
何其耳熟的一句話……
她并不是真的想救他,隻是不樂意弄髒門面罷了。
他心中百般抗拒,可又别無選擇。他費力跪好,将靳紹離教的那番話一字不差地說出了口。
她聽罷,也不應答。
他低着頭,怔怔看着地面。她信或不信,他無法左右。結果如何,也不在他掌握之中。但這些,他其實也不在乎了……
許久,一聲輕笑在頭頂上漾開,她往前踱了幾步,仰頭看着自己的神像。
“凡進此廟者,獻骨骸一副,燃香祈願,我沒有不應的。你倒好,我還白賠了一副影骨給你……”她的語氣甚是平淡,“也罷。不過我有言在先,化骨煉功法什麼都好,就是兇險了些。我曾收過兩個徒兒,都沒能撐到二境。你若敢學,我也敢教。倘或你時運不濟,身死之後,骨頭歸我,如何?”
“好。”他并沒有猶豫。
她垂眸一哂,回身轉向了他,居高臨下地問:“叫什麼名字?”
他永遠記得,問清是哪兩個字後,她半帶嘲諷地道:
“程門立雪,南柯一夢。這名字取得可真不吉利。”
程門立雪,南柯一夢……或許,這就是他注定的命數。
思緒落回,他看着手中的點地梅,緩緩合攏了手指,将花朵小心地握在了掌中。
……
且說墨知遙出了密室,便到花苑中喚起了巨蟒。常甯剛安置好江叙,見這般動靜,忙上前詢問。
墨知遙回答:“進出山莊的路太難走了,我清一清。”
常甯語塞,但很快就揚起了笑臉:“辛苦娘娘了,可有什麼晚輩能幫忙的?”
“不用。”墨知遙說完,飛身站上了巨蟒的頭頂,待要走時,倒想起個事來,“等我回來,得換身衣裳。”
“是。晚輩立刻去準備!”
墨知遙含笑點了點頭,操縱巨蟒往山莊外去。
以巨蟒的體型,開道甚是容易,徑直向前就是。但見巨蟒所過之處,竹林鏟開、土地夷平,之前僅能步行的蜿蜒小徑轉眼間變作了平坦大道。
一路拓至山腳,馬車就在此地等待,兩名童兒也一直立在車旁。而不論是童兒還是駿馬,皆是紋絲不動,全無半分生氣。
墨知遙從巨蟒頭頂躍下,緩步走了過去。
童兒們這才擡起了頭,望向她的眼神麻木而又茫然。
骸骨傀儡沒有知覺,僅僅是按照她的意識行動罷了……
惆怅乍起,拂動心緒。不知怎麼的,她想起了一些事來:
曾幾何時,無葬山下還有百姓居住,墨骨娘娘廟中也不缺香火供奉。後來,人們也不知是聽了哪一路的讒言,送起了童男童女。墨知遙本不想管這等荒謬事,無奈送上山來的孩子大多哭爹喊娘,吵得不行。為了清靜,她隻好辛苦辛苦,再把人送下山去。
而有那麼兩次,人卻留了下來。
第一次,是個小男孩。無父無母的孤兒,那年頭也常見,在村中的廢屋栖身,靠着鄉鄰接濟長大。後來選童男童女,衆人就把他推了出去。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山上山下都是一樣。他不哭鬧,也不舉動,隻是安靜地等死。無可奈何,墨知遙隻好留下了他。因他無名無姓,又逢那天是中元,便随口叫作“阿元”。男孩生性木讷,好在老實聽話,在她身邊留了兩年,好不容易打好了根基,卻在融合影骨時劇烈互斥,百骸俱碎。臨死前隻是跟她道歉,怨自己太笨,沒有福分。
第二次,是個女娃娃。上了山也不害怕,問及姓名來曆,到底不說,隻黏黏糊糊地纏着她,說要留下。入了師門,也不稱“師尊”,張口就甜膩膩地喊“娘娘”。後來更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喚作“夏夏”。人倒是伶俐聰明,沒幾年功夫,順利入了一境。功法初成,更大膽了些,總跑下山去玩,每趟都帶些東西回來。玩具小食是童心使然,各種骨頭卻是禮物,隻為讨她歡心。可惜,二境兇險,還是沒能捱過。墨知遙還記得,娃娃在自己懷裡哭,說不想死,說要永遠陪着她。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收過徒弟。留着骨頭,原不過是想着有朝一日,或許會有白骨生肌、死而複生的機緣……
猝不及防的回憶,令她的頭腦微微作痛,更令心上隐隐發疼。她閉目緩了緩,在童兒們身前跪低,笑着自語:
“的确該把記憶找回來呵……”
……
墨知遙駕着馬車回到山莊時,常甯已經等候許久。沐浴用的熱水已經備好,梳妝用具也一應俱全。隻是山莊内沒有成衣,她便拿出了自己的衣服首飾來給墨知遙。
墨知遙簡單洗漱,本着素衣不耐髒的考量,挑了套墨綠的衣裳穿上。她對首飾無甚興趣,也懶得梳妝,随便收拾了一下便算完了。
常甯全程伺候着,也不多事,隻一意恭維。什麼“天生麗質”“清新脫俗”“鉛華弗禦”,但凡想得到的贊美一股腦地都往墨知遙身上用。
程柯來時,就聽常甯這一番奉承,哄得墨知遙喜笑顔開。
他仔細看了看,卻忍不住歎了口氣。衣裳并不合身,墨知遙穿來更顯寬大,連指尖都沒在了衣袖裡。長發濕漉漉地披着,更翹出了幾撮碎發來,整個腦袋毛毛糙糙的。
說不得,他的師尊,能好好穿衣服就不錯了……
這一念,牽動記憶。無葬山上朝夕相伴的時光裡,總難免有一些非禮勿視,偏是現在想起,勾起許多尴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