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過半,客舍中的常甯卻沒有絲毫睡意。
她面前的桌上,擺着先前從海上暗礁取回的“玄淵鼎”,還有兩枚“雲遮”金丹。即便沒有放在爐鼎之中,金丹也釋出了薄薄的水汽,如煙似紗,在桌面上洇出一片水漬。她取了工具在手,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枚剖開,細看成分。
正全神貫注之際,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吓了她一跳。她忙應了一聲,攔住了滾到桌邊險些掉落的金丹,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匆匆将桌上的東西收了收,這才去開門。
門一打開,程柯整個人迎面跌了進來,幾乎将她壓倒。她慌忙将人扶住,觸碰之時,便覺一陣燒手的滾燙。不等她開口詢問,程柯啞着嗓子對她說了兩個字:“月露……”
離火複燃?!
常甯不敢大意,扶程柯坐下後,取了盛露的瓷瓶出來,倒了一杯給他。
程柯連頭都沒擡,接過杯子一飲而盡。一時間,他整個人冷得發抖,甚至連呼吸都帶了白霧。
常甯當即抱了被子過來,将他裹了個嚴實:“你先緩緩,我去叫娘娘來……”
她剛轉身,手腕便被緊緊拽住。程柯的聲音低弱,混在不定的喘息中:“别去……”
抓着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冰冷。但那掌心深處卻有一縷隐約的熾熱,無形間令人灼痛。
常甯的眉頭擰了結,斥他道:“都這樣了,還要瞞着娘娘?我說過了,月露隻能緩解症狀!若不盡快醫治,你撐不了多久的!”
程柯依舊拽着她的手腕,不肯放松分毫。他略略擡頭,零亂發絲遮着他的眼瞳,也将其中神采掩蓋大半。“我知道……”他望着常甯,卻似在自語,“我知道……”
常甯拗不過他,恨恨歎了口氣,耐着性子道:“你這傷不能拖了……要不然,還是去趟太羽宮,說不定有對症的丹藥。”
程柯搖了搖頭。離火被月露消解,寒冷也漸漸散了,他自覺無礙,将被子褪下,起身道:“打擾了。多謝。”
見他要走,常甯将門一擋,氣道:“你倒是聽人說話啊!”
程柯垂着眼睫,隻淡淡道:“都說了知道了……”
這話分明就是敷衍,常甯大不樂意,正要再嗔他幾句,卻聽腳步奔忙,江叙從外頭沖了進來,見了他二人,劈頭就是一句:“墨前輩不見了!”
此話一出,程柯便是一怔。
江叙神色緊張,解釋道:“還有蕭師兄……就在那個空地上,一轉眼的功夫就不不見了……”
聽他這番話,常甯更覺不妙,肅然對程柯道:“你哪兒也别想去!”
程柯已然失了耐性,伸手就要推開她。常甯哪裡肯讓,反手擒住了他的手腕:“不管是什麼陷阱,娘娘若能應付,你去也是多餘。娘娘若不能應付,你去也是無用!你自己心裡清楚!浮山那次我沒攔住你,今日你休想從我這兒過去!”
程柯知她是好意,也不想跟她沖突,手上不使勁,隻沉聲道:“你攔不住我。”
“攔不住是技不如人,但不攔是違背良心。若由得你去,倘或有長短,莫說對娘娘不能交代,我對自己都不能交代!”常甯道,“你也别逞能。你這會兒正虛弱,我未必制不住你!”
眼見兩人僵持,江叙急道:“我是來找你們想辦法的,不是來看你們拉扯的!先前鄭佑說了,村民也是在空地上消失的,其中定有什麼機關,需得破解才好。我們已經查探了許久,實在沒有線索。方才墨前輩消失之前,使出了化骨煉,或許其中有什麼關聯,我這才來問的。”
此話一出,程柯和常甯都沉默了下來。
江叙忿然扭頭:“罷了,當我沒來!”
程柯輕歎了一聲,對常甯道:“你也聽見了,我得去看看。”
常甯略作思忖,松開了他的手臂,轉身将所有的月露都拿上,道:“行。我同你一道去。”
程柯無可奈何,默然點了頭。
……
……
且說煙塵乍起,待散盡之時,墨知遙就見周圍換了景色。
縱無月光,她依舊看得清楚:層岩疊嶂,皆是一色赤紅,似刀劈斧鑿。枯水繞山而過,露出貧瘠河床,甚是荒涼。峰巒間,隐着一條山道,依稀可見殿堂聳立。檐角乃青銅澆鑄、屋頂以琉璃鋪就,透着别樣的陰森冷寂。
“青彤墟?!”
蕭冶的聲音不期然的響起,拽回了墨知遙的視線。眼看蕭冶似有驚懼之色,她冷笑一聲:“不過換了個地方,竟怕了不成?”
蕭冶目露無奈,解釋道:“墨姑娘不認得這兒?這是塵燼宗的總壇,耒霞山青彤墟。”
墨知遙眉峰一斂,再望向殿堂時,神情裡滿是嫌惡。
罠盛村的空地上必是設了陣法,确為縮地之術無疑。但若是帝後所為,人又怎會被送到塵燼宗?難道……
墨知遙又回頭瞥了蕭冶一眼,道:“呵,連塵燼宗都入朝了……看來皇室氣數已盡。常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還同我糾纏什麼?趕緊回去勸鳳池真人才是。”
蕭冶思忖片刻,歎道:“墨姑娘與真人相交多年,卻不知我太羽宮為何入朝麼?”
墨知遙當然不知道,其實也沒興趣知道。但她之前說過給他機會解釋,此時不妨聽上一聽。
蕭冶道:“從來修道,無不講究天賦氣運。就比如姑娘的化骨煉,終究又有幾人能修成?故此,世間修行者衆,有所成者卻少。放眼天下,也唯有太羽宮的金丹,不拘根骨、不看機緣,上至皇族,下至百姓,皆能惠及。真人創立太羽宮時許下宏願:有朝一日,神州再無饑馑,世人再無病痛,共享永世安樂。吾輩弟子皆追随真人,勵精圖治。如今太羽宮已有金丹五千七百餘種,工、農、兵、醫,無所不能。其中不論是搜集材料還是開壇傳道,朝廷助力都不可或缺。但在下可以發誓,太羽宮絕沒有做過助纣為虐、傷天害理之事,姑娘可能明白這份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