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柯蹙了眉頭：“即是如此，何不直接與我師尊說。”

蕭冶笑歎了一聲：“所謂真相、紛争，不過是在下這等入世之輩的一廂情願，墨姑娘根本不在乎。”他說着，又望向程柯，“但墨姑娘在乎你。”

“……”

見程柯不接話，蕭冶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遞了過去：“再過幾日，河水漲滿，船隻順流入海，途中會經過太羽宮的一處藥廬，名喚：弗涯。憑此信物，藥廬主人會傾盡全力為來者治病療傷。程兄弟若能勸得墨姑娘走一趟，豈不兩全其美？”

程柯沉默片刻，終是沒有接過玉佩，隻道：“知道了。”

說罷，他便行禮告辭，剛要離開時卻又被蕭冶叫住。

“程兄弟留步。”蕭冶上前幾步，又道，“還有一事，在下要提醒程兄弟。”

程柯站定，耐着性子聽他細說。

“依在下看，罠盛村内的陷阱，是專為程兄弟而設。在下與墨姑娘算是誤入。”蕭冶目露幾分凝重，“這機關精巧，尋常難以發動。要引程兄弟入局，必須安排眼線策應。當日引程兄弟入陣，又在旁提點之人，需得留心才是。”

……江叙？

想到這個名字，程柯皺眉看着蕭冶。他并未在對方的神态語氣中找出惡意，似乎真的隻是提醒。但無憑無據，他不願輕易懷疑一路同行的人。他不發一語，隻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蕭冶目送他走遠，又低頭看看自己手裡的玉佩，笑歎了一聲。

……

……

程柯沿着先前墨知遙離開的方向一路走着，諸多考量，平添煩悶。不多時，他發覺自己到了青彤墟的大殿外。在他的記憶裡，這處大殿甚是陰沉肅穆，每每踏入都令他身心畏怯。但到今日再看，梁柱染着銅鏽、檐瓦藏着草苔，莫名有股蒼老頹敗之感。誠如墨知遙所言，便是什麼都不做，由得時光侵蝕，早晚都會荒廢……他釋懷一笑，又聽殿内人聲嘈雜，舉步跨了進去。

管塵燼宗是什麼邪修惡徒，既已空無一人，所有殿堂便都随意使用。青彤墟的廂房大多給了村民們，太羽宮弟子皆在耒霞山下紮營，而羽獵營的一衆獵手則将這大殿做了起居之用，席地擺滿了鋪蓋，更搬了不少桌椅來用。如今獵手們正圍成一圈吃飯，常甯樂得混在一起，有說有笑。江叙帶着幾分苦惱，時時提醒獵手們注意行止。

程柯一眼瞧見自己的師尊也在其中，隻是場面分外滑稽：

大約是多喝了幾杯酒，一名獵手跪在墨知遙身前，口呼娘娘，許願自己飛黃騰達、财源廣進，早日娶個漂亮媳婦兒，生個大胖小子。見墨知遙沒應他，他又抓起一把啃過的骨頭捧到她面前，磕頭祈禱。江叙見狀，忙喊了幾個獵手将人拉開，偏偏喝醉的人勁兒格外大，一時還奈何不得。墨知遙一臉冷漠，低頭觑着這醉漢，眼見衆人拉不開他，她擡了手，在他手捧着的骨頭上輕輕一點。黑氣沉浮間，一隻鹧鸪撲翅而起，照着他的腦門一頓猛啄。哀嚎頓起，引得笑聲起伏。衆人有幫着求饒的、有陪笑道歉的、更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墨知遙唇角輕輕勾起，亦有幾分歡愉。

程柯不覺也跟着笑了。攏在手中的桔梗花輕輕蹭着掌心，便叫心頭都跟着溫軟了起來。神思牽動，令他有些恍惚，直到墨知遙走到面前方才回過神來。

墨知遙笑意淺淺，嗔他道：“這麼多人看着呢，不行禮也罷，好歹該叫人吧？”

記憶一動，似曾相識的話語幽幽相和……

猶記得初入門時，他見了她，隻是沉默行禮，并不叫人。一來是心中尚有抗拒，到底不情願。二來是分不清該如何稱呼，索性不言語，也免了尴尬。

終究，還是墨知遙先開口，打破了他的沉默：

“身為弟子，當知尊師重道。好歹該叫人吧？”

聽得此話，程柯行禮的動作僵了半拍，嗫喏片刻，低低喚了一聲：“……師父。”

“……”墨知遙眉頭一蹙，大不樂意。她帶着幾分輕蔑，道，“靳紹離師承長天老祖一脈，而我與老祖是平輩論交。他豈能與我平起平坐？”

程柯知道她是嫌棄“師父”這個稱呼，更是嫌棄他的過往，糾結間也不知如何應對。

墨知遙瞥了他一眼，微微擡了下巴：“你且記住，入我門下，不僅要奉我為師，更要以我為尊。”

程柯垂着眉眼，細細忖過這番話，心情甚是複雜。無可奈何，他心一橫，放下了糾結，躬身一揖，應道：“是，師尊。”

聽他這聲稱呼，墨知遙唇角一抿，總算是滿了意。她将目光一移，袖子輕輕一拂，轉過身冷淡地應了一聲：“嗯。”

……

而今，那拂袖離開，不曾多看他一眼的人，就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叫人”。

師尊——奉她為師，以她為尊……

正是理所當然。

他垂眸一笑，安然喚她：

“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