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她忽覺一陣不快。這個感覺太過奇怪,令她蹙眉沉思。心思一如書頁,翻動時掉出些細碎的殘片,一點一點拼湊出記憶來。
她應是知道弗涯藥廬的……或許,還認識藥廬的弟子……
她努力搜羅着殘片,不防一個名字撞進了腦海:
霍耘。
霍耘,靳紹離的道侶。舍身獻骨向她求救之人。
她,是弗涯藥廬的弟子?
随此一念,恍然間,有落葉紛飛,染盡秋色,又在無葬山鋪出了一地枯敗。
這蕭條季節,卻有人上山拜訪。
女子看來不過二十出頭,一身绛紫裙衫,分外惹眼。更襯得她粉面嬌嫩,眸光妩媚,道不盡的風流秀美。
“晚輩霍耘,請見墨骨娘娘。”
一句招呼,不卑不亢。清亮嗓音在山間幽幽漾開,很是悅耳。
彼時,墨知遙正坐在巨大的鲸骨上,趁着秋高氣爽,散散洞中的悶氣。來人一入無葬山地界她就有所察覺,但她懶得管。此刻聽得招呼,她隻得低頭垂視,冷淡地問了一聲:“何事?”
霍耘循聲擡頭,望向墨知遙的眼神裡藏着驚訝。
“您就是墨骨娘娘?”
墨知遙輕笑了一聲,懶得回答。怨不得世人疑惑,單看外表,她不過是個弱不禁風的少女,哪裡似傳聞中半分。
等不到回答,霍耘讪讪一笑,自接道:“晚輩聽說‘化骨煉’功法有脫胎換骨之能,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話聽來倒是受用。墨知遙直了直身子,卻不從鲸骨上下來,隻居高臨下地道:“想求什麼?”
霍耘低頭一笑,眸光晶瑩如碎冰。她掌心一翻,取出一方金鼎來。“娘娘爽快,晚輩亦不能失禮。晚輩知道娘娘的規矩,備下了一些薄禮,還請娘娘笑納。”
話音一落,鼎中青光驟亮,倏然飄散,又如煙花般炸開。但見藤蔓纏繞,結為數十個牢籠。籠中拘着不少活物,除飛禽走獸外,更有童男童女,場面甚是壯觀。
金丹,樊籠。
墨知遙眉頭一壓,吐出幾個字來:“太羽宮?”
霍耘目露幾分嫌厭,道:“晚輩原本的确是太羽宮門下,師承司藥長老李艾丘。但師門迂腐,容不得出類拔萃之輩,責我離經叛道,将我逐出……”她語氣輕緩,沒有怨恨譏嘲之意,反倒帶着惋惜。她看了眼樊籠中的活物,又道,“太羽宮為煉藥丹,獵殺的珍奇異獸不下千萬。而我鑽研孚萌秘道,傷害的生靈尚不足五百。為何我就是邪修?”
不過問了一句,卻答了這麼多,盡是些啰嗦的抱怨。墨知遙壓根沒有認真聽。她擡頭看着秋日晴空,就見大雁成群,振翅南飛。飛鳥看似自由無羁,到底還是受限于四時寒暑。塵世衆生莫不如是,故而修行問道,為得是跳脫樊籠,真正“自由”……
霍耘見墨知遙心不在焉,微微皺起了眉頭,止住了話語。
聽得安靜下來,墨知遙收回了遠眺的目光,重又看向了霍耘。分明是這般明麗的人兒,神色卻籠着一層陰郁,可惜了。
霍耘迎上墨知遙的目光,強打了笑容,道:“晚輩多言,還請娘娘包涵。晚輩聽聞娘娘的功法需要骨頭,不知這些可稱娘娘的心?”
“這些可不是骨頭。”墨知遙語氣冷淡。
“晚輩技藝不精,不敢輕易取骨。想着整個帶來,全由娘娘處置。”霍耘笑道。
墨知遙搖了搖頭,“你走吧。”
霍耘有些疑惑,暗暗忖了一番,道:“是晚輩不識禮數。待晚輩回去,取好骨頭,再來敬奉。”
“不必。”墨知遙道,“你求的事我辦不到。”
“晚輩尚未說出所求!”霍耘的語調染了焦急。
“不論你求的是什麼,我辦不到。”墨知遙說罷,又将目光投向了天空。
霍耘愈發疑惑。目光所及,盡是骨骸。無葬之地,竟還顧忌殺生不成?
“娘娘煉骨修道,亦是世人口中的邪修。晚輩以為,娘娘與晚輩是同……”
話未說完,霍耘忽覺一陣冰寒刺骨。隻見森森黑氣自墨知遙身上溢出,轉眼間遮蓋天日,整座無葬山如墜入了黑夜一般。霍耘直覺危險,後退了幾步。一根枯骨于她腳下踩碎,起一聲輕微脆響。她低頭瞧了一眼,再擡眸時,駭然失色——
漫山骨骸皆已立起,漆黑真氣如墨描摹,真幻虛實,一時難辨。但見鷹隼盤桓,鴉雀群飛;虎狼眈視,蛇鼠窩聚;男女相攜,老少扶攙。衆生萬相,被納于一山之境,無比詭異。更有一條巨鲸,就橫在眼前,相形之下,自己是何等渺小……
“邪修……”墨知遙的聲音在這奇景中聽來飄渺,偏又字字振聩,“何時,何地,何人,說我是邪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