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正殿早朝畢,身着不同品級官服的朝臣們三三兩兩,魚貫而出。
“楊大人——”一名清癯的高個官員向前趕了幾步,早春風沙大,卷起他快步行走中翻飛的袍服,像一隻黑羽高腳瘦鶴。
楊庭聞聲停步,回身應道:“蘇大人。”
兩人做了幾十年的同僚,蘇朔壓低聲音,單刀直入:“怎麼,長公主入京,身邊帶的不是你楊氏的女兒?”
楊庭苦笑道:“蘇兄,實不相瞞,所謂楊氏女兒這話從何而起,連我都不知。”
“長公主何意?難道真的屬意一個平民丫頭嗎?”
“可若是如此,顧少揚又怎麼會在城門口鬧那一出?”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再繼續說下去。
顧少揚昨日當着重臣們的面,在城門口公然翻查長公主的車駕,卻連句重話都沒受。就連大司空楊庭親自上書參他,栾珏也隻是輕輕揭過。
楊庭究竟還是氣不過,輕蔑道:“一個破落戶出身……”
“楊大人。”蘇朔示意他不要在宮裡談論這些。
楊庭收了聲,又提起另一番話:“蘇兄,陛下今日說要削減宗室王侯的貢俸份額,以充國庫,這事同你商議過麼?”他是先帝楊皇後的親侄兒、皇帝和長公主的表兄,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自然是被削俸的對象。
這次換蘇朔冷笑:“陛下聖心自裁。”
他如今是朝廷的大司農,除了西域經商的收入歸靖西令調度外,天下财政都由他總管。近來栾珏執意要征戰南越,可他一不能強奪西域商隊财權,二又輕易不肯從百姓身上多刮稅錢,于是朝中不願開戰的蘇楊諸臣便拿“軍費不足”的理由與他僵持許久——誰知栾珏不能“開源”,卻想出這樣“節流”的法子。
蘇朔頓了頓:“長公主剛剛回京,陛下就提起這話,又縱容顧少揚胡鬧,難道不給長公主一點臉面嗎?”
這位蘇大人出身鐘鳴鼎食的武州蘇氏,祖上是開國元勳,父親做了十幾年大丞相,是實打實的朱門繡戶、高官顯貴。他自己又在地方上主管民政多年,不管是田間地頭裡的民情民瘼,還是宮廷朝堂上的權力傾軋,都稔熟于心,因而說起話來又白又直,沒有許多顧忌,不似有些京官勳爵們總要打些晦澀的彎彎繞。
他說皇家姐弟二人離心,楊庭身為外戚,自然不很樂意聽這樣的話:“那倒不至于,削俸的事,陛下先頭和長公主商量好了也未可知。”
蘇朔不置可否:“總要去看望長公主一趟。”問問她的意思,這個節骨眼上回來,立後、戰事、财政,她都知道多少?站在哪邊?
“這是自然。”楊庭應了一聲,卻不往下說,顯然不願和蘇朔同去長公主府,“我看蘇兄還應當去一趟霍家,看看他們究竟打的什麼主意,霍安黎昨天可是和陛下談了整整一天哪。”要是霍家被說動,交出西域财權,栾珏立刻就有錢向南越發兵。
蘇朔沉着臉點點頭,也不知是對靖西令擁有的超出自己管制的“法外”财權不滿,還是對霍安黎素來獨來獨往、眼高于頂的處事風格不滿。
進京路上,姜涵露看文安長公主沿途繁忙,似乎總是有人要見,有信要讀,等到真到了京城,她反而一下子清閑起來,成日拉着姜涵露一同閑聊閑坐。
文安會許多在涵露看來古怪而風雅的情緻,焚香品茗,鬥草莳花,或是編茉莉作素馨衫,或是洗怪石待水仙開,将這些精緻小玩意兒,一一教她。
這日午後,涵露歇了晌,便如常起身去文安長公主房中。一進内室,便見一條長幾上淡粉素白、燦金紫紅,團團地擺了許多花兒,将幾案後的文安擁簇在其中。這時明明還是早春時節,京城又在北方,本沒有許多花兒盛放,然而這是在長公主府中,有什麼都不令人吃驚。
文安見她來了,招手道:“來,姜姑娘,今日來同我插花玩兒。”
玉姑姑在一旁引着她道:“姑娘先挑個可意的瓶子。”各色鮮花旁,放了好幾排花器,依質地,有銅、瓷、陶、竹,按器型,有尊、罍、觚、壺。
姜涵露在家時也愛花,有時在街上買一大捧,或是跑到山野間摘一大把,抱一個滿懷,回來就蓬蓬地一齊插進灌滿水的大肚粗陶罐裡去,生機勃發,活潑可愛。
但她從沒學過這些看上去就精緻昂貴的插花之道,方才看花時已經眼花缭亂,覺得朵朵可愛、枝枝新鮮,這時選瓶更加糾結,拿起那個,看看這個,猶豫不決。
她這裡還沒有挑好,外頭忽然進來一個侍女,向文安禀報:“殿下,靖西令來了。”
文安拍手笑嗔道:“還曉得來!”
姜涵露記起來了,入京那日栾珏沒有親自來迎文安長公主,就是因為在宮中和這位靖西令商談事宜。她以為這位大人今天來也是同文安商議朝政,便起身問道:“殿下,我要暫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