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不是伯父已經和陛下私下談過了嗎?”霍安黎追問。不止她一個人這樣想,許多人都揣測,霍鳴必定是已經和他的皇帝學生達成了某種一緻——無論是立後還是戰事。
“跟這件事無關。”霍平霜皺眉,“怎麼,你是因為這個才決定這時候交出财權嗎?”
“父親和伯父有許多瞞着我的事情。”霍安黎沉默了片刻,忽然冒出一句。
霍平霜扶額:“怎麼又是我們瞞着你了?你做這樣的決定,同我們商議過一句沒有?當日長公主命我開西域商路,而非舉兵西向,就是不願再動幹戈。”
他緩了一口氣,沉聲道:“安黎,兩年前與北狄一戰,我朝雖勝,可你也是親眼見過西北戰後的慘狀的,沃野抛荒,屋舍焚毀,連片的村莊化為焦土,參戰軍士十不存一。母喚兒,妻盼夫,學步小兒牙牙學語,喊不來戰死沙場的父親。難道我和堂兄都不知道陛下的心意嗎?不知道順着帝王的心意才能得享富貴榮華嗎?開戰也好,不開戰也好,于我霍家有何妨?不過是為了百姓計!短短兩年,陛下就要再度大舉興兵,不說物力财力如何支撐,你想過會有多少人死在南疆嗎?”
“當年長公主殿下開西域商路,是因為那時有戰勝之威,西域諸國甘心臣服,可是南越陳氏屢屢挑釁,厲兵秣馬,分明狼子野心!若不趁早翦除,任其滋長,隻怕養虎為患,到時打與不打,就由不得我們了。父親,打一個尚弱小的對手,和打一個強大起來的對手,哪一個死的人多呢?不打,哪來的安甯?!”話到此處,霍安黎分毫不讓。
“就算要打,眼下也不是時候。商隊手裡有多少錢,你比我更清楚——是,硬要打,不是拿不出錢來,可那就要把家底兒全壓上去了!戰事期間,須得沒有水災、旱災、蝗災、瘟疫,西域各國也不能有異動——若一樁有變,朝廷就是既無錢糧,也無兵力,隻能眼睜睜看着禍起——安黎,你不覺得你與陛下都太意氣了嗎?”
從個人榮辱、門戶利弊,一直争執到家國大義、江山安危,父女二人都高聲大嗓、胸漲氣急起來。
霍安黎換了好幾口氣,才平息一些,開口道:“父親,若是非要等一個萬全,事情就永遠沒有能做的時候了。”
霍平霜也不再多言,隻說:“你太欠思量。聽你所言,從頭到尾,你都沒真正聽過我與你伯父的話。”
“伯父那裡,我自去與他說,”霍安黎倔強地昂起頭,“父親不肯回答我的事,我也要去向伯父問個明白。”
早朝的風波不僅在一向平靜的清平公府餘波未止,更令躊躇滿志的青年帝王震怒。
栾珏在宣室當庭發落了幾個話說得太不像樣的禦史們,罰俸的罰俸,貶職的貶職,暫且将洶湧的不滿彈壓下去。早朝罷,上書房内,栾珏召孟子光觐見。
“今日早朝的事情,孟卿怎麼看?”栾珏問他的丞相。
“陛下在早朝上已有發落,臣不敢多言。”孟子光從來不是直言犯上的人。
“哼,”栾珏冷笑一聲,“你覺得朕罰錯了?”
“臣無此意。有些人眼紅靖西令父女,借勢跳得太高,陛下處罰是應當的。”
“借勢?孟卿以為他們是借誰的勢?”
“并非借一人之勢,而是借侍禦史參靖西令這件事的勢頭。說起來,無風不起浪,這也是靖西令平日為官不謹慎的緣故。”
“為官不謹慎……你也這樣說?”
“商隊這些年愈發龐大,事情千頭萬緒。臣素日也聽說過許多不妥當的事,隻是一直礙于沒有實證,沒有禀告陛下。如今侍禦史拿出人證物證,彈劾靖西令貪污,陛下就該徹查。若有此事,就不能放任有人私吞官中銀錢;若無此事,也好還靖西令一個清白。”
栾珏唇角彎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哦?那孟卿以為若停了霍安黎的職,該由誰來接任靖西令?”
“陛下聖心自裁。”孟子光深深地彎下腰去。
“好了,你去吧。”栾珏揮手令他退下,有些煩躁地在上書房内來回踱步。一向最能體察上意的孟子光,這次也不贊成他收财權出兵。此前他表露出兵意向時就有許多人不贊成,他知道這件事做下去必然有阻力。可眼下剛把商隊财權收在手中,朝臣反對的激烈程度就已遠遠超出他的預計。丞相、司空、司農、太傅,沒有一個人站在他這邊。
栾珏想起元宵夜迎面刺來的那把刀。
孟子光出了宮門,丞相府馬車内,楊庭正端坐等他。
“陛下為難孟相了沒有?”楊庭問道。
“那倒不至于。我看陛下也是有些騎虎難下了。”孟子光對他的存在毫不意外,施施然坐下。
“朝議洶洶啊。”楊庭頗為自得地感慨。
“多虧司空大人。”孟子光順着他說了一句,又道,“可大人要知道,霍家聲勢威望不如從前是沒錯,可今日能如此,大半還是因為許多人不真正把霍安黎一個外族女子當作霍家人。若霍平霜還是靖西令,你看宣室上敢當朝參本的人還有沒有這麼多。”
楊庭“啧”了一聲:“你怎麼這樣喪氣。”
“倒不是我喪氣,”孟子光也不惱,“我隻是在想,霍安黎忽然把賬簿交出來,她養父霍平霜和那位太傅大人霍鳴又是什麼意思?若是霍鳴松口,朝中風向未必不會再變哪。”
說罷,他也不管楊庭反應如何,撩起馬車側窗小簾,悠然自得地看起街景來。
而宮院深深,紅牆高聳,姜涵露對外朝發生的一切懵然不知,細心備好了茶水吃食,來到耘業殿外。
耘業殿是曆代皇子們讀書習文、聽老師授課的地方,就在石渠閣東側,距未央宮和上書房都不遠。栾珏小時候,文安長公主和霍太傅管教甚嚴,往往令他在耘業殿“卯入申出”,一天要讀五六個時辰的書。
栾珏自小這樣過來,自己不以為苦,也依例這麼要求栾旭澤。還是趙如求了幾次,說大殿□□弱年幼,不比陛下小時候筋骨健壯,怕是受不住久坐,栾珏才早晚各免了他半個時辰,特意囑咐了太醫與禦膳房斟酌,為大殿下悉心準備滋補藥膳,又命武師帶領他日日站樁打拳,以強身健體。
如今宮中隻有栾旭澤這麼一根獨苗,姜涵露老遠就看見耘業殿外靜候着一群伺候他的宮女内侍們,出乎意料的是,趙如也在。
“臣妾參見皇後娘娘。”趙如顯然也沒想到她會來,平身後笑盈盈地來攙扶她,“娘娘體恤,允臣妾三日請安一次。可這宮裡人少,轉來轉去還是隻有臣妾和娘娘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