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文安長公主四十五歲千秋。
文安久未回京,這次正好逢上整五的壽辰,又兼是新後姜氏第一次操辦宴會、會見命婦,宮裡宮外無不用心,算得上端齊皇後崩逝後的最隆重的一場盛事。
姜涵露本來懷揣着辦壽宴的事已經十分忐忑,生怕在文安長公主和衆多外命婦面前出什麼差錯;偏偏昨日見了母親,聽了那些話,心頭又挂起趙如和栾旭澤的事情,一場覺也沒睡好,醒得比栾珏還早。
素日裡栾珏不大管束她的禮節行徑,姜涵露在自己宮裡随意慣了,穿着一身薄絲寝衣輕手輕腳地跳下床來,喚青黛打來一碗冰薄荷紫蘇水,拿着勺子邊小口喝,邊想昨日說過的種種、今日要做的條條。
“露卿今日好早,”栾珏不知何時醒了,走到身後揉了一把她的頭發,含笑道,“頭也不梳,衣裳也不換,大清早的發什麼呆?”
他看着白玉碗中的叮啷冰塊:“别人借酒消愁,你怎麼借冰消愁起來?吃傷了腸胃怎麼好?”
“心裡躁得慌。”姜涵露擱下勺子,轉過身拉他的手指,可憐兮兮道,“陛下,要是今日再像封後大典那日似的……我可怎麼見人?”
她說的是鳳冠掉落那件事。栾珏理解,但很難對她的不安感同身受:“什麼怎麼見人?露卿,那些人,看上去再怎麼峨冠博帶、威風八面,也不過是你的臣下。”
“我的臣下?”
“你我的臣下。”
栾珏溫柔地回握着她的手,笑得雲淡風輕:“該是他們看着你的臉色,猜度、揣測、耗盡精神;你笑一笑,他們就該松一口氣,你皺一皺眉,他們就該膽戰心驚。你去試一試,朕給你皇後冊寶,不是隻教你供着好看的。”姜涵露在這些事上還太孱弱,但他很耐煩教他的小妻子操弄權柄,從最簡單的開始。
“是,臣妾記住了。”姜涵露裝模作樣地給他行了個正正經經的禮,一擡頭,兩人對視一眼,“噗嗤”一聲都樂了。
如此說笑幾句,帝後二人才傳人進來一起盥洗整衣,栾珏自去宣室早朝不提。
上午,姜涵露在宮裡自己仔仔細細又捋了一遍今日的流程——午後外命婦入含章宮朝見,她要接見說話;近傍晚時和這些人同去長樂宮,拜迎文安與栾珏、賀壽、入席、傳菜、歌舞、最後呈送各家賀禮。
看完各類單子,她又去側殿看了一眼自己給文安長公主準備的賀禮:一尊長近五尺、高近兩尺的翡翠白菜擺件。通體瑩潤剔透、種水細膩,更妙的是因材施藝,借玉料上原本的椿、綠、白三色,自根部雕出白菜形态,葉脈分明、青翠鮮嫩。既有“百财”的意頭,又取其“清清白白”的寓意,她費盡心思挑出這件,得到栾珏的肯定,想必長公主也會滿意。
轉眼間午膳時分,姜涵露草草吃過,用了清口的茶,穿戴整齊,深吸一口氣,命青黛傳各家外命婦觐見。
少頃,數十位官眷貴婦皆嚴妝麗服,按次序安靜地魚貫而入,來至正殿,一齊匍匐在地,行朝拜大禮,口稱:“臣妾等參見皇後娘娘,願娘娘鳳體永安、長樂無極。”
姜涵露請衆人平身,按品級一一賜座。最前頭當然是馬氏,她對自己女兒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接下來就是各人分别向姜涵露請安,自報家門,算是在新任皇後娘娘面前混混臉熟。
今日來的都是有品級的女眷,除了少數幾個門第貴重的郡主、縣主之外,幾乎沒有未出閣的女兒家。這些人有些姜涵露在長公主府見過,譬如丞相夫人孟氏、楊國公府的幾位夫人、霍家的幾位老太太,更多的是姜涵露沒見過的,她努力去記這些人的臉和名字。
鳳座前已經跪過許多人,越往後品級越低,姜涵露見過的就越少。忽然,衆貴婦中閃出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來:“妾身孔氏,參見皇後娘娘。”
青黛在一旁,按慣例報出她的身份:“娘娘,這是五品诰命夫人,安南使之母。”
姜涵露定睛再看,不由脫口道:“黃夫人!”
這是吳郡郡守黃大人的夫人,當日是她遣人到勝芳巷一頂小轎将姜涵露接進郡守府,為她女兒作畫,才有了後來的際遇種種。
隻是近幾十年間,因着攝政長公主文安獨身不嫁的緣故,民間漸漸不興在女子姓氏前冠夫姓,入宮的名冊上隻寫某人某氏,而孔氏後面的身份跟的又是“安南使之母”,顯示她是因為兒子的緣故受封诰命的,不怪姜涵露單看名冊認不出來。
“曾與娘娘有過幾面之緣,是妾身全家的福運。”孔氏看上去消瘦不少,厚厚的脂粉也掩不去神情憔悴,仍然對姜涵露笑着回話。
姜涵露一邊同她閑話,一邊在想:原來派去南越的那位安南使,竟然是看起來吊兒郎當的黃可榆啊。
入宮的命婦們有幾十位,一一拜見請安,看着一個人不過同姜涵露隻說幾句話,實際也十分耗時。姜涵露時不時就要瞟一眼漏刻,生怕誤了時辰。
好在一切有序,她按時接見完了命婦,分發了賞賜,請衆人喝過一盞茶,吩咐起駕往長樂宮去。按禮,衆人要先退出含章宮,在鳳辇後等待姜涵露,然而其他人都漸次退下,孔氏卻留在了原地,不安地搓着手指。
“夫人還有何事?”姜涵露停下來問她。
“娘娘,娘娘……”同初見時的悠緩持重比起來,孔氏此刻似乎換了一個人,急切、焦灼而莽撞,忽然跪下連磕了幾個頭,“妾身昧死,鬥膽求一求娘娘,看在娘娘曾與我家姑娘有緣的份上,救一救她哥哥,救一救我兒吧!”
“這是從何說起?”姜涵露連忙命人攙起她來,“令公子由白衣而加封欽差特使,夫人也因此身膺榮耀,為何求救于本宮?”
她确實是被吓了一跳,也确實懵然不解。好在孔氏雖然情急,到底有數,隻說她與黃可杉有緣,沒有提起黃可榆曾莽撞求親的事情,不然她在宮中連這一句話都不敢跟孔氏說了。
孔氏掉下淚來:“什麼欽差特使……分明是叫他去送命!陛下已經出兵意決,為何會突然同意派使者和談?是妾身那日偷聽夫君和犬子話别……才知道、才知道陛下的意思是,是叫我兒死在那裡,死在那裡啊!”
姜涵露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