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可若是斬了來使,這仗就一定非打不可了。黃可榆根本不是帶着休戰的條件和誠意去的,他是帶着一顆頭和一腔血去的。他的任務隻有激怒南越王陳氏,然後,死在那裡。黃可榆正是青春年少、名門子弟,他死得越壯烈、越不堪、越恥辱,朝中願意和談、敢和談的人就越少,栾珏開戰的阻力就越小。
隻為玉碎。
孔氏還在哭求:“娘娘,妾身知道不該說這番話。可是,可是我隻想我的孩子活着……我想他活着……娘娘,您宅心仁厚,您聖眷優隆,您勸一勸陛下,此時發出聖谕,我兒或許還有救啊!”
姜涵露不知自己為什麼會顫抖。是哀悼黃可榆那即将到來或者已經到來的死亡?是為枕邊人的殺伐果斷感到陌生和可怖?還是她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巨大的、無可名狀的碾壓?
她好不容易穩住心神也穩住聲音:“青黛,夫人中了暑氣,你先安排人送她出宮。”
她從癱倒在地的孔氏身邊走過,看了一眼漏刻,用力把鳳袍的一角從她手裡扯出來,輕聲道:“夫人,先出宮去吧。”
衆命婦在外靜候已久,終于等到姜涵露出了含章宮,率衆向長樂宮而去。
她沒有辦法立即應承孔氏,也不能讓她在文安長公主的壽宴上當衆哭求。
天還沒有黑,長樂宮已經燈彩錦簇,一片喜慶熱鬧。姜涵露扶着紫蘇的手緩緩步下鳳辇,宮門口内侍高唱:“長公主殿下有請——”趙如攜栾旭澤亦等候在此,和衆命婦一起跟随在她身後,進入長樂宮。
這裡自文安還政離京後,許久不曾如此熱鬧。正殿中,文安一身绛紫色金絲寬輥的九鳳袍,端坐主位,華貴威嚴,今日一應禮儀規格皆同太後制,連栾珏亦坐在陪位。
姜涵露強自按下恍惚心神,反複告誡自己不能出錯,率衆行禮唱拜,與文安賀壽。
“皇後請起,諸位請起。本宮謝過。”這樣的場面雖已久違,于文安而言仍可以輕松應對。她畢竟不是栾珏的生身母親,站起身,向姜涵露微微颔首緻意。
好。姜涵露籲了一口氣,在心裡暗暗給自己畫道道——拜壽這關沒出差錯,起身坐到栾珏對面。見皇帝給足了長公主面子,長公主又給足了小皇後面子,天家一團和氣的,衆人也紛紛應承,按次序逐一入座。
開席、布菜、絲竹歌舞,都沒有出差錯。
文安與栾珏都面帶笑意,顯然心情愉快,時不時與她舉杯;下頭的衆命婦也都個頂個是場面上的高手,說笑奉承,把場面烘得熱鬧歡笑、花團錦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宴席将近尾聲,馬上要到向文安獻上壽禮的時候了。
青黛忽然急匆匆地從外面跑過來,附在姜涵露耳邊輕聲道:“娘娘,不好了。咱們拿來的那尊翡翠白菜被大殿下碰碎了!”
“什麼?!”姜涵露這一驚非同小可,“怎麼會這樣?那澤兒呢?受傷沒有?”
她看了一眼趙如,見她也是滿眼震驚,顯然剛剛聽說了同樣的消息。
“大殿下年紀小,坐不了這麼久,一早就跑出去玩了。不知怎麼,跑到了偏殿放禮品的地方,因絆了一跤,磕在底座上,将整個玉雕都帶倒了。大殿下隻膝蓋破了一點皮,并沒怎麼傷着,但受驚不小,已傳太醫來看了。”青黛飛快地說完一通,着急道,“娘娘,咱們的禮?”
眼看殿中已經在奏最後一套《朝天子》的曲子了,栾珏還在同文安挨着說話。姜涵露脊背上爬上密密麻麻的冷汗,當即道:“咱們最後送,還有空兒,去内庫取另兩件中大一些的那件翡翠白菜來。”
青黛應了一聲“是”,立即領命去了。
姜涵露在挑禮物的時候看到過,差不多造型的翡翠白菜内庫裡一共有三件。隻不過她一眼就看中碎了的這一件形制最大、質地最好、做工最精美,對其他兩件小的便沒怎麼上心——現在她慶幸還有那兩件存着,不然禮單子上已經報了“翡翠白菜”,若是一會兒拿不出東西,讓人以為她或栾珏有意使長公主難堪,豈不闖出大禍。
絲竹歌舞都已落幕,各家各人開始依次向文安獻上賀禮。姜涵露一邊陪着文安和栾珏賞看,一邊暗自心急如焚。
好在就剩三四個人的時候,青黛回來了,對姜涵露點點頭,她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裡。
内侍唱報出最後一件壽禮:“皇後娘娘奉翡翠白菜一件——”
兩名侍女捧上那件剛剛從内庫中被拿出來的翡翠白菜的擺件,衆人的目光都彙聚過去。
這棵翡翠白菜雖然不如碎掉的那件高大震撼、色澤明豔,但也算精美别緻、頗具巧思,好歹能壓住場面。
文安欣然望過去,忽然變臉作色,冷笑一聲。
姜涵露一直關切着她的神色,這時也跟着一起緊張起來,不知哪裡出了差錯,直到聽到身邊的人小聲議論:“螽斯……”
姜涵露恍然如夢初醒,側身再看這棵翡翠白菜,隻覺得如遭雷擊,恨不能一頭碰死在這裡,就什麼都不知道不用管了——這棵翡翠白菜和碎掉的那件最大的不同不是大小形制,也不是色澤種水,而是這棵白菜的一側葉子上雕了兩隻小蟲子,一隻蝗蟲,一隻螽斯,寓意子孫繁盛、多子多福。
而文安長公主,半生未嫁,年近半百,無子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