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珏神情沒什麼波動,下旨将當夜在長樂宮側殿當值的宮人和貼身看管栾旭澤的兩個嬷嬷罰入暴室服苦役。姜涵露和趙如身邊有涉的宮人俱罰俸數月不等。
姜涵露和趙如一起跪下告罪。
“都起來吧。”栾珏沒有多說什麼。
姜涵露跪在地上,沒有立即起來,她的目光落在福甯殿細膩的青石地磚上,終于擡頭看向栾珏:“陛下,臣妾想将澤兒養到含章宮。”
“娘娘?”皇後不動,趙如不敢起身,聞言大吃一驚,看看她,又看栾珏,“陛下,臣妾自知有錯,沒有看顧好大殿下,不敢辯解。可是大殿下剛剛受了驚吓,若是再立即挪宮,隻怕孩子心裡不安。臣妾求陛下娘娘,讓大殿下好生将息兩日,再挪去含章宮居住。”
栾珏也不料姜涵露會在此時提出這種請求,他沒有應趙如的話,而是問姜涵露:“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來?”
“臣妾以為,若是澤兒養在臣妾膝下,不會有今夜這樣的事。”既然開了口,姜涵露索性硬着頭皮把話都說出來。
這話太直接,趙如渾身一抖,一雙秋水美目湧出淚來,跪着磕了一個頭,向姜涵露哭道:“娘娘,臣妾認自己疏忽無能之罪,可絕不是有意為之啊。娘娘這樣說,臣妾真是羞殺愧殺。娘娘若是疑心不滿,臣妾願入永巷幽禁、願服暴室苦役,隻求陛下和娘娘明鑒。”
她原本就生得細眉細眼,纖柔可親,此時哀哀哭求,更加楚楚動人。姜涵露不會招架,抿緊了唇隻是不吭。栾珏不為所動:“沒人要處置你,容華,哪裡學會撒這樣的潑?”
趙如淚眼婆娑,但立即噤聲。
他再看姜涵露。
她堅持着,等他的回答。進宮以來行禮,栾珏或是立即免禮,或是親自來扶她,有時還會嫌繁瑣,叫她不要總是一闆一眼。她很少這樣正式地、長久地跪他。
栾珏沒有再叫她起來,他說:“容華做事不妥當,皇後今夜做事就妥當嗎?”
姜涵露臉上發熱,好似挨了一巴掌。
“皇後,你先回宮去,這件事容後再議。”栾珏不願再同她們鬧這些官司,留下一句話,起身離開。
姜涵露在紫蘇的攙扶下慢慢站起來,趙如還跪着。
她的聲音很哀凄:“娘娘,臣妾方才沒有半句虛言。娘娘細想,今夜事發突然,一環套一環地疊在一起,大殿下身邊的人、長樂宮的人、内庫的人、還有娘娘身邊的人,哪裡是臣妾能全盤掌控的?就算臣妾有這樣通天的手段,又怎麼忍心、怎麼敢唆使大殿下去以身犯險?”
姜涵露看了她一眼,最後說:“你不要跪着了。”她很想趕快回到含章宮,好揉一揉自己酸僵的膝蓋。
她乘辇離開福甯殿,滿身疲憊。
宮道幽長,姜涵露在辇轎上遙遙地望,長樂宮那裡已經燈燭盡滅,黑漆漆一片,文安長公主想必已經出宮去了。
她會怎麼想自己呢?
姜涵露忽然很難過,不知向誰去問,向誰去說。
自離家以來,先是文安長公主一直護佑教導着她——可今夜她無疑是當着所有命婦官眷的面打了長公主的臉;
進宮後,就是栾珏寵着她——但她顯然叫他失望了,他也不會永遠站在她這邊。栾珏除了是她的丈夫,還是她的君上,酸痛的膝蓋提醒着她這一點。
就連她的貼身侍女都出身長公主府,姜涵露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因為舊主之情對自己心生怨怼——她甚至沒有自己的心腹。
趙如就更不必說,當初栾珏贊她一句“婉娩柔順”,讓姜涵露一開始就放下了戒心。可今夜之事有心也好,無意也罷,至少姜涵露從此不敢不防着她。
唯一可依賴的母親在數裡之外,然而與她之間橫亘着紅牆萬仞、宮規森嚴,她連見母親一面都做不到。
她第一次感到這皇宮如此空曠孤寂。
也是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所謂皇後,或許在對下時确實與皇帝同責,譬如她今夜的差錯,很容易叫人領會成栾珏的意思,文安才會驚怒異常又沒有當庭發作,栾珏才會那樣心煩失望。
可在對上時,哪怕是皇後,哪怕貴為“一國之母”,也不得不仰帝王的鼻息。
她與他必須一緻,又不可能永遠一緻。
此前姜涵露一直被栾珏的寵愛和寬縱包裹着,飄飄然如在雲端。此刻猛然想到這一節,仿佛暖霧散而見蒼穹,觸目隻是高遠幽冷,不可攀及,不由得在漫長而溫暖的夏夜裡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