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上的風波遠未止歇。各家各府都從進宮的女眷口中聽說了當時的情形——據說文安長公主臉色之難看,十數年未曾有。
楊庭在孟子光的書房裡來回踱步,情緒激動:“孟相,你敢想,多少年沒人叫這位殿下這麼吃過啞巴虧了?啊?上次還是什麼時候?”
“上次還是元興十年,陛下出熱疹不退,幾近不豫;中原大河決口,哀鴻遍野;偏偏南越陳氏又驕橫得意,寫來那樣的亵慢之辭侮辱殿下——當時咱們是真怕她一口氣背過去。”孟子光對此事雖然吃驚,倒沒有楊庭這樣外露,慢悠悠地說起往事來。
那是文安執政生涯中最艱難的時刻之一,天災人禍,内外交困。南越陳氏挑着麻繩細處撚,在國書中堂而皇之地寫:“……孤偾之君,生于瘴鄉,數至邊境,願遊中原。陛下獨立,孤枕寡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①”面對這樣的挑釁亵渎之語,文安在上書房裡對着幾位肱股臣,臉色紅了又白,看着赈災修堤的大筆支出,最後隻能咬牙卻吞聲。
楊庭顯然也對當年的事記憶深刻:“當時是沒辦法,誰叫事情都趕在一塊兒了。”
“是啊,所以我說,以長公主一貫的作風,南越的這一筆賬,她未必不記得;出兵這件事,她也未必不贊成。”孟子光切入正題。
楊庭卻與他看法不一:“這次要不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就憑小皇後,敢這麼給長公主沒臉?從長公主在京城待這麼久就能看出來,她決不贊成陛下再動兵的——她和霍家走得那麼近,霍家就是主和的,上次霍安黎被參,她不是也沒吭聲嗎?我看哪,就是因為她不表态不支持,說不準私底下還同陛下有過争執,才落得壽宴上鬧這一出。”
他說的其實有理,不然實在解釋不通。
見孟子光不吭聲,楊庭又笑道:“難不成是小皇後無知至此,誰不知長公主是……她竟然真心打算用‘多子多福’為長公主賀壽嗎?”
“這也不通,”孟子光這才接了一句,“皇後進宮前,可是一直跟在長公主身邊的。”
“從前跟在長公主身邊,如今跟在陛下身邊,到什麼廟念什麼經,有什麼不通的?”楊庭不以為然,“再說了,你沒聽說麼,為着這件事,長公主和陛下打擂台,要出這口氣,連那位姜夫人都被攆回江南老家去了。”
“再看吧。”楊庭說的都是實情,但孟子光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以他這數十年對這對姐弟的了解,他們要是真互相掀了桌子,場面一定要比現在慘烈得多,絕不會這樣小打小鬧——又或許是還沒到時候。
楊庭也沒有再跟他争下去,施施然坐下:“沒錯,反正長公主還在京中,這事一出,以後有的是戲看。”
他精神頭很好,看上去甚至喜氣洋洋,緩了緩,提起此來的正事:“孟相,七月的路引,怎麼那幾個長史又卡住不給了呢?”
孟子光毫不意外他提起此事,心裡啐了一口,口中隻道:“安南使不日就到嶺南了,你還敢做?”
“原來是顧忌這個,一個毛頭小子,能摸清什麼門道,怕什麼?”楊庭撚須,“我隻道孟相是嫌嶺南的茶葉太淡、荔枝不鮮呢。”
楊庭是豪門巨宦的大家公子出身,自小浸淫官場,又很讀過一些書,說起酸話來很會惡心人,擺明了罵他收錢不辦事。
孟子光再好脾氣,此時一氣二急三悔,口氣也硬起來:“楊兄,已到此境地,我幫你就是幫我自己——今年陛下動作頻頻,新後才立,長公主在京,如今不太平,你且停停手吧!”
楊庭陰恻恻的沒說話,好一陣子,才開口道:“那就都聽孟相安排了。”
皇宮。
栾珏一連三天未曾踏足含章宮。姜涵露去未央宮求見,被他身邊的大内侍不軟不硬地擋回來;她想去見一見文安長公主,親自向她解釋,栾珏隻傳話讓她在宮裡待着;她心裡熬煎不過,想求旨讓母親進宮一趟,卻被告知:“娘娘還不知道麼,老夫人今早已經啟程回吳郡去了。”
姜涵露心口好似悶了一團棉花,堵得她聲噎憋堵,渾身都不暢快。
回宮的路上,她問:“紫蘇,陛下身邊那個頭發花白、鷹鈎鼻子的李内侍,他叫什麼啊?侍奉陛下多少年了?”
紫蘇猶豫道:“奴婢也不知……向來必定侍奉陛下許多年了吧?”
姜涵露苦笑了一下。
入宮以來,她的眼睛和心隻在栾珏一人身上,沒有真正看見過旁人——趙如、栾旭澤、谌禾、石尚宮、李内侍、太醫、女官、侍衛、宮女……她對這些與她同處一宮、日日生活在身邊的人都毫不了解。
栾珏的眼睛和心裡有她時,她自然萬事無憂;可一旦他不理她了,她就連一個說知心話、問要緊事的人都沒有了。
回到含章宮,卻見趙如已在宮門口等着了。
“容華來做什麼?”姜涵露這時不想看見她。
趙如粉黛未施,行禮道:“皇後娘娘,臣妾閉門思過三日,此來是向皇後娘娘請罪剖白的。”
姜涵露覺得困倦,很想回去睡一覺,一點都不想和她真真假假地試探:“容華回去吧。那日的事,陛下已經處置過了,有什麼好再請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