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将整個皇宮罩進一片濃稠的黑暗,唯一彎明月高懸。
未至望日,月亮還不圓。姜涵露站在未央宮殿外,望着那輪皎潔明亮的上弦月。
栾珏雖然一時虛弱病痛,但沒有到徹底昏迷或神志不清的地步,他早在回宮前就宣布秋狝勞累,恩準臣下休沐三天,不必早朝,顯然預料到了自己會躺下的情況;而宮中朝中,目前暫時也沒有異動。在這個時候,他有意放權給她,允她“百無禁忌”、随意查問的,能有什麼事情呢?
姜涵露站在夜色裡,靜靜地等待着太史令的到來。
一個人影匆匆出現在未央宮前——卻不是太史令,是谌禾。
他在宮門前停住,躊躇片刻,似乎沒想到姜涵露會在這裡。姜涵露站在高處,看着他的身影由遠及近,沒等他遣人通禀或是轉身離去,對侍女道:“請谌大人進來。”
她在未央宮見他,讓侍女為他斟茶:“谌大人何故夜間來此?”谌禾不會無緣無故地跑到這兒來,在這種微妙緊張的時刻,她必須盡量知道這宮中發生的每一件事。
谌禾起先猶豫了一下,他原本是有話要對栾珏說的。他了解栾珏宵衣旰食的勤政習慣,天色還不到二更,他是不會安歇的。
但小皇後說他自獵場歸來,鞍馬勞頓,早早歇下了。他當然無法質疑。
谌禾心中掂量,又想起姜涵露不久前的囑托,決定還是先将事情說出來:“沒有要事,隻是這兩日大殿下出宮,臣在整理他放在耘業殿的筆墨文章時,發現了一些令臣十分不解的事。”
“什麼事?”姜涵露竭力維持着語氣的平靜,鳳袍下的手指卻緊緊地攥住了高椅扶手。如今宮中事情一團亂麻,她不希望這個孩子再出什麼事。
谌禾從懷中拿出一張紙,雙手遞上:“娘娘請看。”
姜涵露展開那張紙。那顯然是一張拿來随意塗畫的草紙,折痕已經很陳舊,上面橫七豎八地寫着栾旭澤稚嫩的字迹,其間還有一些橫豎筆畫和圈圈點點:“角”“燃犀”“幽—明”“人魚【黑色墨迹】”……
這些字符和圈畫以孩子的筆迹寫就,透出一種吊詭的違和感。
姜涵露越看越心驚,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大人——”
“臣以為,‘角’‘燃犀’已經很明白,說的是《異苑》中的故事:古人名溫峤者,行至牛渚矶,點燃犀角照水,遂令幽明相通,而見水下神怪;而‘人魚’二字,臣猜想大殿下想寫的是‘人魚膏’,傳說始皇帝在為自己修建的地宮内,以人魚膏為燭,點燃後燭火能夠長明不滅。”這些典故都載于典籍,谌禾說得很直白,接下來的話卻停了停才繼續道,“但關于人魚膏還有一種民間說法……”
“點燃人魚膏後,其光亮可以引導魂靈……”姜涵露接下了他的話。無論是人魚膏還是犀角,都有着點燃後就可以溝通陰陽兩界的傳說。
谌禾百思不得其解:“這些神鬼異聞,并非正道,臣從未對大殿下講授過,不知大殿下從何處得知?又兼大殿下年歲尚小,心智尚弱,若是迷惑于此虛妄之言,恐于身心不利。”
姜涵露默然半晌,許久才開口道:“除了大人您這位老師外,還有誰能和大殿下朝夕相伴,讓他信任依賴?與大殿下相關的又有什麼人能令他想要溝通陰陽?”
谌禾悚然一驚——此前栾旭澤一直養在趙如膝下,與她最親厚不過;而他也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嫡長子,他的母親是早逝的元後正妻。
誰能有機會、有膽量、有心思去附在栾旭澤耳邊問他:“孩子,想不想見一見你的親娘”?
她好像明白了為什麼近來宮中大事都與栾旭澤有關,一條草蛇灰線的猜想慢慢在她腦海裡成形。
姜涵露對谌禾道:“這件事本宮會向陛下詳禀,至于其他人……”
“臣必定三緘其口。”谌禾躬身。
“有勞大人。”姜涵露令侍女送他出宮。
從昨夜到現在,除了同栾珏一起窩在馬車上迷糊了一會兒外,她一刻沒得閑,此刻隻覺得手腳發酸,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然而頭腦中的某一處卻格外清明興奮,驅散了所有的疲憊。
“娘娘,太史令來了。”紫蘇在她耳邊輕聲道。
“好。”姜涵露站起身,“紫蘇,你去宣趙容華來。來了之後就讓她到偏殿候着,不許她出來,也不許人和她交談。”
她第一次下這樣嚴苛的命令,紫蘇一愣,随即應道:“是,奴婢明白。”
姜涵露轉身要去見太史令,又頓住腳步。這樣夠周全了嗎?夠穩妥了嗎?她照顧到所有的事情了嗎?長公主如果在這裡會怎麼辦?栾珏如果醒着又會怎麼辦?
不,這樣還不夠。趙如或許是她破題的關鍵,但并非所有。
栾珏給了她權力,給了她機會,她不能隻糾結在内宮陰私上,一葉障目。
她看向殿外候命的三人,斟酌着吩咐道:
“阿果兒,容華來未央宮後,你帶人去搜檢福甯殿,務必仔細,尤其是對那些書和寫在紙上的字。”
“唐隊首,你命十二衛嚴守宮禁,若有人違反宮規、夜間串走,或是私自進出宮門,都要立即押住來報。”
“鐘大人,你要辛苦一些。昨夜負責看守獸籠、還有那附近一片的宮人侍衛,你帶人重審一遍;另外,要讓人暗中留心京中各位大人的動靜,如果有哪幾位這兩日彼此來往頻繁,你要記下來報,不要打草驚蛇。”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腦海裡紛亂地閃過了很多人。
有文安長公主,她高坐主位,語氣平緩,不顯山不露水地敲打黃可榆;她燈下讀信,眉頭微蹙,提筆一一勾畫;她花園擺宴,搭好戲台,遠觀各家貴女……
有霍安黎,她一巴掌制止了族妹的狂言,當機立斷;她主動向自己表明霍家立場,不惹是非;她對栾珏和身為先皇後的堂姐避而不談,圓滑謹慎……
有栾珏,他讓顧少揚用當衆請罪的方式擡高自己的地位,彰顯威權;他在上書房怒斥黃宇渎職,果決淩厲;他負傷流血仍要對外封鎖消息,跨馬在前,以安大局……
有母親,她拎着掃帚從家裡沖出來要護住自己,氣勢洶洶;她細究“磐九”的根底,看一想三;她最先指出趙如的異樣,敏銳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