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十八萬大軍如期開拔。栾珏傾注心血的戰事終于如願展開,然而前線傳回的卻不盡然是好消息。
瘴氣、山林、水路,讓大軍前進的每一步都變得越發艱難。
東路沈鑄率領的十二萬軍隊本應直取南越都城番城,不料大軍在陽山染上瘟疫,戰力大減,不得不暫駐桂陽郡,糧食、醫藥日漸吃緊。桂陽郡守連發三本奏章,告急告缺。
西路顧少揚麾下的六萬軍隊在益州境内順郁江而下,意圖從南越防守薄弱的西邊下手取重鎮邕城,将陳氏王朝的後方轉圜之地打掉。然而西路軍自九月上旬入南越,再無一封軍報傳回,就此杳無音信。
九月初十,栾珏增兵三萬南下。
九月十九,複征發兩萬青壯。
這樣大規模的臨時征發兵丁,終于帶得朝廷上下都惶恐起來。
“揚州等地地氣尚暖,秋收未盡,此時在南方征兵,當地的收成怎麼辦?百姓的日子怎麼過?今歲的稅賦從何處來?”上書房内,大司農蘇朔終于忍不住發難。
栾珏站在禦案前,雙手撐在案上,沉默不語。
朝廷的收支每日都在蘇朔眼前過,他最心焦不過,說起話來難免語氣不善。
孟子光也在側,攔了他一把,向栾珏開口道:“陛下,臣說一句喪氣的話,若是此時撤軍,雖然白白浪費人力錢财,可不會再有新的折耗,國庫的錢還能留住,國本還能穩住。可陛下要是一意孤行,把數不盡的錢糧緊着往裡扔,隻怕最後局面難以收拾。”
“國庫的錢用盡了,還有内庫,還有商隊,怎麼就難以收拾了?”栾珏的手按在地圖上,擡起眼來盯着孟子光。
蘇朔簡直難以置信。栾珏雖然說一不二,但從來也缜密周全,不是這樣不顧一切的做派。“長公主和您早年間如何嘔心瀝血、百般周全,才換來如今國庫盈餘、百姓飽暖,我朝二十餘年積累,竟都要拿來打這個水漂嗎?”他花白的胡子微微翹起,顫動着,“陛下,你這是在賭氣!拿天下人的命在賭氣!”
“住口!”栾珏厲聲喝住他,“你簡直放肆!”
“孟卿,你親自督辦征兵諸事,出宮去吧!”孟子光正要勸解兩句,也被栾珏打斷。
他看看須發皆張的蘇朔,又看看怒氣勃發的栾珏,隻好無奈退下:“臣遵旨。”
一時間,上書房内隻餘栾珏和蘇朔君臣二人。
蘇朔在案前站定,分毫不讓。
栾珏在室内踱步,亦不語。孟子光已經被他打發出去了,剩下的事,要對蘇朔攤開講嗎?這位出身蘇氏的大司農,至少到此刻為止,沒有被查出同南境的勾當和京城的風波有牽連。
“陛下,”杜果兒此刻躬身悄悄進來,手捧厚厚一沓文書,“沈将軍軍報。”
栾珏拿手一撚薄厚,心中一動,立即背身拆開。
他垂眸翻過一遍,将沈鑄的親筆信收起,剩餘的紙張統統轉手遞給了蘇朔:“大司農,先别置氣,替朕理一理賬吧。”
蘇朔不明所以,隻見栾珏方才争執間惱羞成怒的神色已經不見,唇角噙着一絲冷笑。
他接過那些紙張,搭眼一瞧,幾乎驚掉三魂七魄:“陛下,這賬本從何處得來?”
他手中拿的,是一份他身為大司農卻從未見過的,桂陽、零陵、武陵三郡的前三年鹽鐵收支賬目。
“荊州諸郡,産井鹽、産鐵礦,這幾年鹽鐵上的稅賦卻并不多。朕隻說是山民開采不易,沒想到是當地官長和南越做買賣去了。這一本陰陽賬,你去好好核一核,朕要知道,當地的實産究竟幾何、當地的州官郡守究竟貪墨了多少。”栾珏臉色陰沉得要滴出水來。
這薄薄幾十頁紙,不知經過多少驚心動魄的生死纏鬥才從南境送到京城,送到皇宮,送到自己手中。蘇朔拿着這重似千斤的賬目,再聯想起沈鑄大軍駐守桂陽的行徑,有多少不解此刻也明白了。
他額上也出了一層冷汗,拱手稱是。
“去吧。”栾珏一揮手。
蘇朔收好賬目,躊躇片刻,還是開口道:“陛下縱然苦心籌謀,可臣還是要說一句,若荊益等地有人為官不廉、為臣不忠,那這步棋下得就更險了。戰事勝敗尚在未定之境,萬望陛下以民生為念,三思而行。”
“朕明白。”栾珏應下了老臣的诤言。
蘇朔離開皇宮,上書房重歸寂靜。栾珏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陛下,”卻是姜涵露身邊的紫蘇來了,“皇後娘娘說陛下連日勞累,今晚已在南熏閣設下小宴,請陛下去消遣消遣。”
“你去告訴皇後,說朕就來。”栾珏知道姜涵露不是個喜歡歌舞宴飲的熱鬧性子,雖微感詫異,還是很快應下。
這些日子,他在前朝忙碌,姜涵露也沒閑着。一時與尚服局的女官和宮女們一起親自動手做軍服軍被,大張旗鼓地送往前線;一時召集京城貴婦官眷們,一起為大軍祈福;一時在宮中接見有功将士的家眷妻小,同她們閑話家常……
朝中說她借機插手政事、邀買名聲的谏言不少,可饒是言辭最激烈的大夫也不能不承認,皇家做出的這種體貼軍心民心的聲勢是極有用的,如今百姓間都以參軍打仗為榮,戰事不順引起的惶恐不安之情之所以還沒有蔓延到民間,這位小皇後功不可沒。
她越來越像一位國母了,不止是栾珏這麼認為。
戌時一刻,栾珏掩卷擱筆,離開上書房,來到南熏閣。
席上酒菜齊備,姜涵露已經在等他。
“皇後免禮。”栾珏同她一起并肩落座,“今天怎麼好雅興?”
姜涵露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燭火的光亮在她的眸子裡跳動:“宮中新排了一出小戲,臣妾覺得有幾分意思,特邀陛下同觀。”
她拉拉他的袖子:“你先吃點兒東西。”
“什麼戲?”栾珏笑道,“現在傳上來,邊吃邊看也不妨。”
“也好。”姜涵露抿抿唇,向一旁的青黛點頭示意。
袅袅的胡琴和着笛聲一起響起,婉轉動人,身姿窈窕的旦角兒緩步上台,單手支頤,似夢似醒,掉入到一段飄忽朦胧的夢境裡去。
“原是一出講相思的閨閣小戲。”栾珏飲了一口清甜爽口的梅子汁,隻覺輕松怡然,“果然有幾分情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