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圓之夜。
曆年此日,宮中都會大擺宴席,邀群臣同樂。唯今年的中秋大宴,擺在了軍營内。
自戰事籌備推進以來,栾珏已經兩次受傷。這次親到軍營,兵戈橫立,在未央宮更衣時,杜果兒用心捧來精美沉重的袍服铠甲。
栾珏拿起那雕飾饕餮紋的金鱗臂甲看了一眼,丢回托盤中:“今日不披甲,取常服來。”
“陛下……”杜果兒欲言又止,看了一旁的姜涵露一眼,想讓皇後娘娘勸上幾句——陛下上次在獵場受的傷還未完全痊愈,如果這次再有不測,如何是好?
姜涵露對上栾珏一雙澄明沉靜的眸子,頓了頓,對杜果兒道:“陛下在自己的軍隊、自己的子民中,何必全副武裝?取常服來吧。”
栾珏露出會意的微笑,握了握她的肩:“朕若是在軍中還要如此防備,這仗不必打就已經敗了。”
他與姜涵露,俱穿日常衣裳,同至軍營。
開宴前,姜涵露将自己帶着宮女們一起做的團圓餅親手分發給軍中将士。
她一個人沒辦法将所有士兵一一見過,隻能将包好的許多團圓餅一籃籃、一箱箱地分賜給各營各師的校尉、将軍們。排在最後的是數十名單個兒的士兵,沈鑄也在一旁,為她一一指點,哪個是上次伐北戰争中的遺孤,哪個是在校場訓練中嶄露頭角的新秀,哪個是曾單騎沖出敵軍包圍的精銳……一雙雙粗糙有力的手從她手中接過酥香四溢、餘溫尚在的團圓餅。
“阿鹞,”沈鑄最後向那個圓臉少年招招手,“來。”
“皇後娘娘……”那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趕緊走上前行禮,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圓臉通紅。
“娘娘,今天是這孩子的生辰,特意把他叫來,讓他沾沾您的福氣吧。”沈鑄替他陳說。
“好,那願你……”姜涵露的目光落在他稚氣未脫的臉龐上,到了嘴邊的吉祥話忽然變得諷刺難言。對一個明天就要随大軍開拔、走向戰場的孩子,她能祝願他什麼呢?
她哽住了,片刻才道:“願你平安歸來。”
小兵阿鹞從姜涵露手中接過團圓餅,低着頭,一滴淚落在她的手背上。
姜涵露似被燙了一下,一驚之下,眼中發酸,久久不能言。
忽然,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小臂:“皇後娘娘,您不能這樣,您不能哭。”
是沈鑄。
青銅鑄成的鳳翅眉庇下,她面色沉靜:“仗既然一定要打,就沒有先自哀的道理。臣等既已披甲,早就想過了身後事。為國征戰,生也不負,死亦堂皇。”
“将軍大義,”姜涵露看着她堅毅的臉,自愧不如,“是本宮兒女情長了。”
沈鑄露出一絲笑意:“話也不是這麼說。您是國母,國母落淚,就是我朝慈悲。有娘娘一滴淚,臣等就知道哪怕戰死,朝廷也必然會榮我身後、養我家小,死也無憾了。”
姜涵露緊緊握住她的手:“本宮祝将軍橫掃千軍、得勝凱旋。”
校場上築起高台,夜色中,栾珏和姜涵露同登高台,向萬千軍士舉卮以祝,廣賜牛酒。
犒軍禮罷,栾珏回帳中和将士們一同宴飲,姜涵露沒有立即随他一起去。她在高台上坐下,看着腳下燈火通明、蔓延無際的軍營。秋風蕭蕭,吹來夜空裡将士們亂哄哄的酒令聲、嬉鬧聲、呼喝聲,醉中的大笑和歌哭。
而天上一輪團圓月,月色正好。
當夜,帝後于軍中犒軍宴飲,時至三更方歸。
栾珏似是喝得多了,回宮一路上隻埋首在姜涵露懷裡,環着她的腰不言語。
姜涵露是不大會喝酒的人,也極少同栾珏對飲,哪裡知道他的海量,隻道他醉意昏沉,半扶半抱着進了未央。
她吩咐宮人來為栾珏更衣,誰料杜果兒剛趨前,栾珏倒醒了,含混地向他一揮手:“阿果兒,去!”
杜果兒十分靈醒,又在禦前侍奉多年,如何不知栾珏酒量如何,見此情狀,忙躬身掩口退下。
姜涵露被他纏在身上,隻顧得最後向外道:“快取醒酒……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