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由皇帝栾珏欽點的一隊人馬赴桂陽。據說,這上百人中除大半護衛軍士外,核心要員俱是文官,大多出身于大司農辟屬。
這件事并未公開,可畢竟人馬浩蕩,瞞不了有心人的耳目。
楊庭聽說此事,夜不能寐——這幫人擺明了是去查賬的,而南邊邊境上的爛賬,鹽、鐵、藥、谷,十有八九都連着京城豪族巨宦的血管脈絡,源源不斷地流進南越,再變成金銀珍玩,源源不斷地輸進他們的血裡。
大敵當前,這本不是個查賬的好時候。可是這位年輕氣盛的君上似乎打定了主意,非要在南越挖出點什麼不妥,以證明自己的英明神武,臣下勸谏,一概不聽。
而文安一直态度暧昧,來回推拉,或許是年齡大了、心力不逮,或許是對她這個弟弟仍有寄托,總之不肯給個準話。
她不上這條賊船,楊庭就舉不起大旗,攏不來多少人手。唯一讓他能緊緊攥在手裡、聊以安慰的是:他借着孟子光之手翻覆,趁顧少揚等俱離京,終于把握着京城兵力的執金吾換成了自己的人。
十月初一,顧少揚帶領的西路軍在消失了大半個月後終于傳來捷報,一舉拿下了南越西部重鎮邕城。顧少揚在軍報中說,軍隊順郁江而下,在臨近南越邊境時改走了一條隐蔽的水道,才得以繞過南越重兵,直抵邕城城下。而西路軍為此向西北方向迂回繞了百餘裡路,為免暴露,不得不将原有的通訊路線棄之不用,望陛下恕罪。
他還在軍報中為别人請功:“……水路偏支隐蔽,為圖籍所不載。唯臣在京中丞相府宴上,曾食一味‘枸醬’,珍稀味奇,深記不忘。至蜀見此京中珍味,竟遍布村街,問其所來,老妪默然,手指山外。臣遍尋流商山民,轉過八萬大山,乃現流水滔滔。方知此物為南越所産,邊民窮苦,順此水往來易物,因而流入我國……由此可彰,我軍得用此路,非鬼神垂憐,賴陛下聖祐,亦得恩于丞相。草草于軍前,臣揚,再叩首。”
栾珏把這封不知道是客氣還是裝傻的軍報扔給孟子光,挑起眼角看他。
孟子光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顧少揚提起的這次宴會确有其事,是自己五十大壽的時候辦的,大半個朝廷的人都來了,宴上有枸醬這件事實在抵賴不得。
他沒想到,在文安那裡露了尾巴、價值千金的犀角杯和白雪茶沒有被捅出來,反倒是一碟子小小的、不起眼的枸醬洩露了他見不得光的秘密——除了顧少揚這種窮酸罪奴出身、沒見過好東西的把枸醬當成“珍味”,貴人們誰會在意一口醬酢産自何地呢?
還沒等他想好是咬死不知還是幹脆把楊庭賣了,栾珏先開口了:“孟卿,有人說,南越的東西在你丞相府中露了面,頗為可疑,要朕嚴查。”
他的聲音很沉,倒聽不出怎樣憤怒,沒給孟子光接話的機會:“朕不願意信,可是事關重大,也不能不查——”
孟子光一顆心差點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全靠最後一點力氣才撐住了沒讓發軟的腿跪下來,隻聽栾珏道:“幸好,幸好啊,蜀州太守主動上書,說他曾給你孟大丞相寄過一些蜀地土産,其中就有幾罐枸醬。朕這顆心才放回了肚子裡。孟卿,如今在朝中,要是連你也不可信,朕就真不知該去信誰了。你還記得,朕要你做大丞相時說過些什麼嗎?”
他似乎因為近來的戰事不順頗有些郁結,難得地發起感慨來。
孟子光聽得一顆心忽上忽下,一口氣險些沒上來。
是了,是他心虛昏了頭。枸醬雖然産自南越,但因邊民交易,并非隻流行于南越。蜀州太守李莊亭曾是他的門生,想必是聽說了風聲,才主動為他遮掩。因私人之誼互送一些土産,又不是金銀珠寶,不涉賄賂,不犯律條,誰也說不出什麼。
他飛快地鎮定下來,拱手道:“陛下提攜重用之恩,臣至死不敢忘。當年臣出身、資曆都不出挑,是陛下力排衆議,将臣推上丞相之位。臣日夜兢慎,不敢有負陛下重托。”
栾珏似乎也有幾分動容,歎息得幾乎像一個護短的大家長:“這些年來,你與朕君臣相得,實屬不易。孟卿,蜀地、李莊亭這個人,你不要來往了。”
兩個人都說得很動人,仿佛中間真有一段值得千古稱道的君臣情誼。
孟子光在心裡冷笑:誰不知道誰呢?
當年文安還政後不到兩年,蘇老丞相病逝。栾珏年少輕狂,覺得沒有丞相掣肘的日子自在極了,絕口不提補缺的事。拖了一年多,直到朝中所有重臣都看不下去了,連文安也從江南來信相問,栾珏才不情不願地任命了新丞相。新丞相出身大家、資曆深厚、年高德劭——就是有點太高了,黃土把鼻孔都埋一半了,任命的聖旨傳到府上的時候,老頭兒是被人擡下床接旨的。
新任老丞相鞠躬盡瘁了不到半年,就死而後已了。他的繼任是個更老的老頭兒,這位老丞相挺了一年多,終于也壽終正寝,追随前任步伐去了。如是者再三。
那幾年丞相府幾乎成了靈堂常設戶,上了年紀、有點身份的老頭兒們紛紛離開京城回老家養老,生怕不能走路了還要被抓去當吉祥物。朝臣們終于憋不住了,一起對栾珏發難:皇帝陛下,你逗傻子玩兒呢?
皇帝陛下十分委屈:朕一直老老實實的按章辦事,沒想着不設丞相,也沒想着扶植自己的人上位啊。
但這種方式終于還是難以為繼,一是朝中群情激憤,二是也沒幾個各方面都合适的老頭兒給他抓壯丁了,三是栾珏自己也不願意用這種形同虛設的丞相了,他想要一個助力而不是擺設,一個徹頭徹尾的自己的人。
孟子光就是這個時候被推上丞相位子的。
他年輕時仕途很順,在政局巨變時站對了隊,青年而登高位。人到中年時,反而因為少年帝王初秉政的鐵腕而觸過幾次黴頭,幾起幾落,終于從幽州窮鄉僻壤的郡縣裡被拎回了京城,隔了兩年,又被拎進了丞相府。
這些年來,他是個有才幹的人,也是個有眼色的人,沒有讓栾珏失望。
栾珏此時擺出一副惜才愛才的痛惜回護之情,孟子光就十分乖覺地順着他演下去:“臣明白,臣深謝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