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人兀自笑道:“你不知道——她當年叫父汗親手用刀刻的,一顆五芒星,正合父汗的名諱,就在後腰間。”
“殿下,是否真有此事?”楊庭逼問文安。
腰上那處愈合了二十多年的傷疤此時似乎隐隐作痛起來,文安不理那北狄人,看着楊庭,終于長歎一口氣:“說吧,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這話一出,殿中衆臣紛紛竊竊私語起來。楊庭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示意孟子光接話。
自楊庭開口後,孟子光就一直沒說話。此時他覺得有點奇怪——楊庭造出的這個陷阱最要緊的是占先機、打快拳,把髒水一潑,一時半會兒,誰都擇不開洗不脫。但也正因它猛烈潑辣,一環環細究起來并非沒有破綻,文安的辯才他早年間領教過,若她決意要為自己撕一線生路出來,還有的掰扯,絕不是現在這種無可奈何束手就擒的局面。
然而此刻他們兇相已露,船到江心難回首,孟子光隻得沿着這條路走下去,對殿中衆人高聲道:“無論此人是否真為長公主之子,長公主曾與敵酋有舊,總是無可辯駁的;如今北狄人随西域商隊潛入我朝,長公主又偏在此時調走北疆駐軍——無論以家事還是國事論,長公主都不宜再掌朝政。”
殿中響起年輕官員尖銳的質問:“命殿下攝政,是陛下的旨意。丞相大人,你要造反嗎?”
孟子光冷聲道:“陛下下旨之日,也不料有今日之事。如今陛下遠在南境,我等為社稷民生計,不得不權宜從事。”
文安開口:“若本宮不退呢?”
楊庭志得意滿,他拉攏了執金吾,手握京城兵力,無所顧忌:“殿下真是腆顔無畏。”
正應了他的話似的,内宮十二衛的唐隊首從殿後匆匆來到文安身邊,未等他開口,一隊裝備精良的士兵已經從宣室大門中執戈而入——蔡慈新任執金吾,接過了京城南北軍的統率權,楊庭身為皇親國戚,手中有通行内宮的令牌,遠在宮門執勤的十二衛不知朝中瞬息萬變的局勢,一面依規放行一面向上通禀,沒有貿然動武——還是晚了一步。
宣室多少年不曾見過刀兵,殿中一陣騷動。
那些高大的武士,在滿朝朱紫中趕羊一樣粗魯地撥開一條路,踏上金階。劍戈林立,寒光閃閃,一柄長矛尖斜過去,距文安的咽喉将将兩尺。
唐隊首的手按在劍柄上。
“唐雨山,你們十二衛要回護一個通敵婦人嗎?!”楊庭喝道。
唐雨山謹慎地打量着局勢,沒有貿然動作。
文安站起來:“楊庭,把本宮拉下來,這個位子誰來坐?你是為了社稷,還是為了自己?”
“臣當然是為了社稷,”楊庭答得行雲流水,“至于誰來代為監國,就不勞——”
“自然是大殿下。”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響起來。
楊庭震驚地轉過頭去:他打死也沒想到,霍鳴會在這兒等着摘果子。這老頭不是早就心如死灰、不理朝政了嗎?
始終一言未發的霍鳴終于開了口:“楊大人,陛下是有親生皇子的。為社稷安穩論,自然是皇子監國。”他語氣平平,隻咬重了“社稷”二字。
楊庭叫他一句話噎回去,倒了幾口氣才道:“正是此理。可大殿下才五歲,還要另有人來掌玺輔政才是。”
霍鳴是個老弱殘廢、久不理事的人,霍平霜又與剛被拉下來的文安關系特殊,蘇朔也是個沒兵沒人的光杆,楊庭看了看滿殿的武士,膽氣又壯:“依我看——”
“楊大人此言極是。”一道清亮的女聲打斷了他。
楊庭又驚又疑,衆人紛紛擡頭望去,隻見一襲穿着玄金九鳳袍的纖弱身影從殿後徐徐走出,站在了龍椅前。
她似乎覺得這周圍的武士們很礙事,伸手輕輕撥了一下離文安最近的那杆長矛。那握矛的武士一愣,沒動,唐雨山立即抽劍出鞘劈去,一劍削下了閃着寒光的矛頭,向那武士斥道:“你大膽!”
他以劍撐地,向姜涵露跪下:“參見皇後娘娘。”十二衛效忠皇室,天經地義。
殿中諸臣面面相觑。
文安垂下目光,向後退了一步,勾起一抹微不可見的笑意。
蘇朔最先反應過來,向高階上的女子依禮拜道:“臣參見皇後娘娘。”
霍平霜等緊随其後,連霍鳴坐在輪椅上也微微颔首示意。
一時間宣室中跪了一地,隻剩孟楊等幾個人還沒有動作。
楊庭擠出一個笑容:“皇後娘娘,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這是姜涵露第二次登上宣室正殿。上一次她跟着栾珏站在這裡,看百官威嚴、流朱耀紫,心中忐忑而慌張,惴惴難自安。
這一次她獨自站在這裡,向楊庭那邊一望,隻看見錦衣繡服下一副髒心爛肺黑肚腸。
她根本不回答他:“本宮是一國之母,陛下離朝、澤兒年幼、江山無靠,自然該本宮代為費心。”
這小皇後本不是世家出身,在京中無依無靠,可她此時橫插一杠,占着最無可挑剔無法撼動的名分禮法之尊,一手挾着大皇子,一手拉着十二衛,一下就打破了天平的平衡。
楊庭終于有些慌神:“皇後娘娘,難道你要垂簾聽政、牝——”
“牝雞司晨”四個字還未出口,就被姜涵露堵了回去:“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