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憑這個?”文安根本不理那個北狄人,看着孟子光道,“孟卿,你還是個小孩子嗎?”
不過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一張似是而非的臉。
孟子光好聲好氣地接下了她的諷刺:“殿下若有子嗣,生父不拘是朝中的哪一位,都算是殿下的私事,臣等無話可說。可要是沾上北狄的嫌疑,就要另當别論了。殿下為了自己的清白、為了朝廷的穩固,也應當徹查問明。”
“丞相大人,”剛才說過話的年輕郎中直覺此言不妥,“朝廷正對外用兵,陛下親托殿下襄政。當此時,跳出一個北狄人自稱殿下之子,豈非有意挑撥生事、亂我朝廷?大人不先加彈壓、令有司仔細審查,反将此别有用心之人帶上朝來妖言惑衆,不是查案之理、人臣之道。”
他話音剛落,身邊親近的同僚就在官服袍袖下狠狠扯了他一把——長公主、大丞相、執金吾、靖西令,紛紛牽涉其中,誰看不出來是有人有心做局、借機發難,其中波谲雲詭,隻怕又是一場政變之始。偏偏這個愣頭青要跳出來,直愣愣地說“查案不是這樣查的”。
果然,孟子光壓根不搭理他,隻向文安拱手道:“既然如此,臣實不才,務必請殿下親自過問。”
他既然跳出來,當然不肯将這件事輕輕揭過。大丞相态度如此,事情未明之前,沒人再吭聲了。
事已至此,糾纏規程隻能是白費口舌。文安接了招,她看向殿下的北狄人:“誰指使的你?誰接引的你?誰叫你來栽贓本宮、攪亂朝局?”
“母親,”那北狄人又嘶聲喊她,嚷出一句,“你這樣說,對得起父汗嗎?”
這一嗓子石破天驚,三年前參加過征北之戰的武将脫口問道:“你父親是誰?!”
“我父親是朝勒蒙大汗。”北狄人微微擡起下巴,這副神态倒更與文安神似,“母親,二十三年前,您在木合城委身于父汗,有了我……”
姜涵露随杜果兒來到龍椅後的屏風旁時,正聽到這一句。她覺得自己的心在胸膛裡狠狠撞了一下,停住腳步,将身形隐在殿後。
叫這北狄小子一說,歲月向前宕開二十餘年,倒叫許多人都想起了這位長公主年輕時那些花紅柳綠的風流傳言。楊庭暗中瞟了一圈同僚的神色,就知道這步棋走對了。
那武将怒而打斷他:“胡言亂語!殿下當年親往北疆,是緩兵之計、誘敵之策。縱使以身為餌,也始終安坐雍州,倒是你北狄蠻夷,當年一敗再敗,向北棄城而逃,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北狄人冷笑道:“你們的‘殿下’,當年是不是主動去的北疆,有沒有進過木合城,真當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死了嗎?”
當年文安離京之前,曾将政事托付四位重臣,其中的三位如今仍在朝。
楊庭有意等了幾息,見霍鳴和孟子光都不吭聲,才幽幽道:“殿下當年去北疆,确實是迫于無奈,不得不答允北狄的和親之請。至于到了北疆之後……”和親這事史冊明載,雖然當年親曆的人如今已不多,但也并非什麼秘密。
衆人眼裡,楊庭這姑表兄弟,是與文安最親近的朝臣之一,不意他突然跳出來捅這一刀。
這邊衆人還沒琢磨明白局勢,那邊霍平霜突然開口截住了他的話:“諸位都未曾親曆,我卻是在木合城待過的——當年沈匕将軍用兵如神,殿下在雍州城擺出和親姿态,誘敵深入,大破狄人,從未被擄到過木合城去。”
楊庭額上青筋一跳,沒想到一向風姿卓然的清平公會為回護文安自揭這數十年不曾碰的傷疤。
那北狄人卻蔑然答道:“你當年不過是我父汗的階下囚、馬前奴,帳中事你能知道什麼?”
霍平霜臉色一白。
宗正官聽不過耳,開口斥那北狄人:“小子敢爾!滿口污言穢語,成何體統!”
楊庭知道木合城這事是纏不明白的,他看向文安,露出一個體貼的惡毒笑容:“殿下,臣倒有個主意,能立證殿下清白——當年您洞房花燭之夜,先太後溺亡。自出嫁起,到清平公趕赴北疆,您都在孝期,不能圓房。而清平公歸來後,您又立即與他和離,至今數十年未嫁,算來該是處子之身。就這一件,隻要讓女醫驗明正身,這北狄小子的謊話自然不攻自破。”
饒是文安,也沒想到他能當朝說出這種話來——她的處子之身,失在昌平侯之手。然而彼時彼勢,她為掌權複仇,甘願孝中失貞、勾結權宦這一節,比失身于北狄可汗光彩不了多少。
要麼承認自己早在年輕時就是弄權失節的□□,要麼聽任這北狄奸細栽她是個為敵酋生子的瘋子。文安的嘴唇動了動,第一次沒能說出話來。
天下女子,尊貴煊赫如文安長公主,竟也會被當庭質問是否為處子之身。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殿上唇槍舌劍撻伐不休,姜涵露隻聽得齒冷。
無論文安當年去北疆是被逼和親還是主動設計,都是為天下計,離家去國,孤身北上,奔赴一個勝敗未知、生死未蔔的前境。而他們,這些人滿口仁義道德,居然将一個女子的犧牲和不堪變成刺向她的尖刀,逼問陰私,用貞節的繩索緊緊勒住她的咽喉。
姜涵露對當年的軍政要務、宮闱秘事都一知半解,但她已經聽明白了這些人的用意:公心、私德,隻要文安露出一絲破綻,被蓋上“有虧”的戳,就會立即被拉下高位,撕去華服,除下高冠,推入污穢的萬劫不複之地。
唇舌,也能做殺人的刀。
杜果兒在旁早已聽得一身冷汗,悄聲提醒她:“皇後娘娘,您要不要現在……”
姜涵露輕輕搖了搖頭。
隻聽文安道:“你算什麼東西?敢對本宮說這樣的話?”
這話很不客氣,但楊庭一聽就知道,這位長公主殿下已經沒牌打了。他正要開口,又被打斷:“我與殿下好歹做了許多時日的夫妻,如今楊大人竟這樣逼問,是否欺人太甚?”
霍平霜。他身份特殊,似乎打定了要把一切不可說的事都攬到自己頭上來。
楊庭被他一再打亂思路,正不耐煩,那北狄人忽然道:“既然你說與母親做過夫妻,你知道她身上有什麼标記嗎?”
這話已經說得太不堪了。許多人都皺起眉來,面露不忍;也有一些人,互相擠眉弄眼,顯出狎昵之色。
霍平霜面色寒若冰霜:“你以為誰都是無德失教之徒,會把這些事情宣之于口嗎?”
楊庭勸他:“這都是小節,清平公若知曉,還是講出來自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