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人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夜深光暗,隋意看不清他眼底情緒,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隻是說起今日之事,總歸是她理虧,若能随身帶着一兩顆解藥,便不至于着了這劉錄事的道。
若是沈淮川不來——
這醉歌樓到底是趙映安的地盤,再不濟映安也能幫她脫身......
思及此,隋意剛欲反駁,一道冷冽的聲音猛然插了過來:
“趙氏不過一個掌櫃,即使本事再多,也沒法從尉遲祺手中将你平安無恙的救下來。”
隋意聞言怔愣一刹,半晌才發覺這人竟是已猜中了他的心思。
她初至京城,尚未與任何人提起她與映安相交數十年,可沈淮川提起這事卻這般熟稔。如今想來,他那日初邀她入大理寺為何會命官轎停于醉歌樓門前——
想來是早早便知曉了她與趙映安之交。
隋意不禁打了個冷顫,未幾,又聽他道:“我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既入朝局,其間勢力交錯并非你一力可抵。既已選擇踏入棋局,便别再這般......”
沈淮川頓了半晌,熾熱的目光再度燒了過來,燒得她面上滾燙,下意識偏過頭去,沒再看他。
“這般如何?”
“這般狂妄自大。”
他這話裡帶着幾分怒意,隋意到底顧及着這人救了她一命,知趣地沒再反駁。
宵禁将至,長街之上燈火闌珊、萬間寂寂,似乎這踩在這青石闆上的隻有馬蹄與車輪。轎中未燃燭火,幾許昏暗颠簸得人昏昏欲睡。
不得不說,沈淮川這厮在京中定是混得不錯,便瞧他這馬車,内裡寬敞,可容納并肩四人,背後擱了軟枕,旁側又放了一床薄被。
旁的就算了,借着月光,隋意瞧了兩眼這薄被,上頭用的像是蜀錦。換做旁人定是一匹難求,沈淮川倒好,直接做了床被子,還隻擱馬車裡。
怪不得映安說這人總與人交惡,任誰看了不眼紅?
便說她自己,見過那麼多稀罕之物,如今看了這随手擱在馬車中的蜀錦卻還是眼紅。
她拼死拼活地在揚州打拼了那麼些年,才弄出個名滿京華的琳琅閣。沈淮川這厮倒好,平日裡在聖上面前進進讒言、再查查案,便能日進鬥金——
更不必提沈淮川那極盡奢華的尚書府。
正紅朱漆大門之上懸“尚書府”三字鎏金匾額,為聖上親筆所書。朱門之後,循五進四合布局府邸。院中青松常翠、丹楹刻桷,丹翠交織,典雅亦磅礴。
見沈淮川回府,一應帶刀侍衛皆停于門前颔首向他行禮。當值的屬官立于兩側,見隋意緊随沈淮川下馬車進府,個個都背身低頭,一副非禮勿視的模樣。
沈淮川見怪不怪,沉聲命管家道:“夜已深了,先收拾出間房讓她歇下,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隋意張了張口,她知道,一旦今日住下,再往出走可就難了。
可醉歌樓變數還曆曆在目,劉錄事官袍之下的自私狠辣,那花旦死不瞑目的泛白臉龐似乎還在她面前,仿佛今夜便要入她夢來。
隋意承認,她初到京中,本不想卷入這些。可許是沈淮川開出的籌碼太過誘人,又許是年少時被郗珍珠種在她脊梁之上的嫉惡如仇、為民立命的可笑天真從未泯滅——
她想要去、找到真相。
隋意看着遠去的官家幹笑了兩聲,又朝沈淮川道:“多謝沈尚書,隻是今夜實屬叨擾,待明日一早我便......”
她話還沒說完,又被沈淮川打斷道:“今日刑部這般快便能趕到,難保不是大理寺之中有人傳了話。劉錄事明兒便會去......”
“便會去刑部狀告我蓄意謀殺,而後那位尉遲侍郎便會全城通緝我。”隋意接過了他的話,淡淡開口:“沈尚書說的這些,我不是不知道。”
沈淮川蹙着眉:“你既知道,便安分些留下。”
隋意立于月光之下,聞言隻看他一眼,眉目清絕。
隻這一眼,沈淮川便像是想到些什麼似的,偏過頭去,沒再多言。
隋意倒絲毫不介意他此刻想到的是那位“亡妻”還是什麼别的,隻輕聲質問沈淮川道:“如今知曉這諸多失蹤案與劉錄事有關的人證隻有我一人,沈尚書又為何不讓我離開?難不成——”
“長安之中這諸多私鑄銅币,也有沈尚書一份功勞?”
這話中幾分挑釁,擱在别人身上,大抵要治一個污蔑朝廷官員之罪。可沈淮川聞言隻是瞥她一眼,竟也沒什麼反應,隻沉聲答非所問道:
“你以為他們要尋你隻是因為那劉錄事誣陷你殺了人?還是因為我将你接入大理寺為官?”沈淮川似笑非笑地彎着唇:“你身上遠有比這失蹤案假//币案值錢千萬倍的東西——”
“沈尚書此言何意?”
隋意聽見他這話心中猛地一緊,直覺他說的并非什麼好事。
沈淮川卻沒再說下去,隻斂了面上笑意:“隋掌櫃不必多費口舌了,尚書府不缺這一口飯。待此事平息,你即便想在這兒住下去,我也不會留你。夜已深了,隋掌櫃還是早些安置罷。”
說罷,沈淮川沒再理她,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