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如同六個月以來的每一次妥協一樣,淩雲度心知自己決心既已動搖,定然熬不過小七的軟磨硬泡,既然如此何必再多做拉扯。于是他松開了葉小七,從坐着的地上站起來,對周圍的官兵一拱手說:“各位官爺請回,這個案子,我淩雲度接了。”
官兵走後,淩雲度的算卦攤子前才終于正式排起了長龍。葉小七粗略地數了數,排隊的人中竟有三分之二的都是年輕女子,而年輕女子中竟有半數以上居然長得還都挺不錯。她從旁看了看淩雲度的側臉,見那俊朗的輪廓中勾勒出深深的眉與淡淡的眼,确實是難得一見的好相貌。如此觀察半天,終于在又一位美人款款坐下的時候,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卦攤前五六人的目光全都彙聚到了葉小七身上,淩雲度也微微側臉,面帶疑惑地看着她。
“啊,沒什麼。”葉小七似乎克制不住自己臉上的笑意。她稍微向靠近淩雲度的方向挪了挪,舉起手中的卷宗遮擋了口型,小聲說道:“我隻是在想,這女子們有多少是沖着看你一眼而來?”
淩雲度沒好臉色地瞪了她一眼,不屑于理會她的問話,轉問剛剛坐下的女子:“姑娘所問何事?”
“姻緣。”姑娘微微一笑,從袖子裡取出五十文錢:“我知道先生的規矩,五十文錢一卦,分文不多,分文不少。”
葉小七打量着這位端莊沉穩的姑娘,見她通身透露着高貴的氣質,發髻上細銀打造的精密首飾,耳朵處大如鴿蛋的珍珠耳墜,領口處銀光閃閃的燦爛吊墜,身上散發出的清幽而令人沁醉的香粉味道,無不展示着此女來曆不凡。葉小七擡眼向更遠處望去,果見幾頂兩人擡的轎子停在路旁。
待她用盈盈素手抽取了卦簽,虔誠地遞過來,用一雙飽含期望的盈盈杏眼望着淩雲度,靜靜傾聽着解卦之辭與所吩咐的注意事項之後,緩緩起身,擡起沉穩的腳步,挺起高貴的身軀走向遠處。葉小七羨慕地凝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激動地搖晃着淩雲度的胳膊說:“看,這才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你看她穿衣的檔次,首飾的品味,實在是……唉!怎麼說呢,這才是人生當有的詩情畫意!”
淩雲度擡手拍開葉小七緊抓着他手臂的雙手,冷笑一聲說:“這算是什麼人生?”
葉小七不解地看着他。
淩雲度慢條斯理地整理好卦簽放置于面前,又重新換過一張新紙鋪開,把硯台遞給葉小七:“繼續磨墨。”
葉小七扮了個鬼臉,不情不願地收回羨慕的目光,抓着墨棒一圈一圈地在硯台上塗畫着。葉小七很懂研磨,加水的分量與手下的輕重都掌握得恰到好處,手法利索而不急不徐,這也是最初淩雲度願意把她留下來的原因。
“真正的人生,哪有什麼詩情畫意。”淩雲度伸手鋪平紙張,便鋪展邊說:“每天不被家裡人重視的胡小花,總琢磨着她這個年齡本不該操心的婚事;徐記包子鋪的王大娘,每日三更時分便起身點燈揉和面團,生怕趕不上最早一撥人的生意;周家小娘子新婚燕爾之時,丈夫被征召入伍,至今已守寡三年;謝春燕這個小丫頭……”說到這個時候,淩雲度突然微笑着搖搖頭,竟不再說下去。
“謝春燕怎麼了?”葉小七追問了一句。
“沒什麼。”淩雲度歎了口氣:“小七,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謝春燕……”葉小七還要追問時,見一個黑臉漢子撥開衆人直沖到淩雲度面前,引起一衆排隊者的不滿。然而這黑臉漢子用冷眼一望衆人,立刻如寒冰掃射般令人們遍體生寒。這漢子身體健壯,手腕及脖頸裸露之處隐隐帶有刺青,更兼其面容冷酷,黑白分明的眼睛嵌在一張溝壑叢生的臉上,直令人望而生畏。
葉小七想,此人必定不是善茬。她神情緊張,右手再次伸到背後去摸随身的尖刀。
然而黑臉漢子卻似乎并無惡意。他蹲在淩雲度面前,開口問道:“淩先生,聽說你今天揭了官府抓飛賊的皇榜?”
淩雲度看了葉小七一眼。
于是黑臉漢子便瞪向葉小七。葉小七見其目光太過可怕,不敢和他對視,悄悄向淩雲度旁邊貼近了些。黑臉漢子重新又轉向淩雲度:“淩先生,請您聽我一句勸,此時甯可得罪官府,不要招惹莫邪。”黑臉漢子顯得很焦躁,急切地等待着淩雲度的答複。
“此事,我已應下了。”淩雲度垂下眼睛,這是一副已經做了決定不容更改的表态。
黑臉漢子急得額頭上直冒汗,猶豫了半晌,他下定了決心似地說:“淩先生,恕我直言,這個莫邪,你根本惹不起,他……”黑臉漢子呼吸愈發厚重,他謹慎地環顧四周,然後貼近淩雲度,把聲音又壓低一點,卻似乎仍有什麼話語不敢出口。沉默着,猶豫着,他終于隻是說道:“莫邪,我們都惹不起。”
“謝謝提醒。”淩雲度微笑着擡頭看向他,但那副微微挂着笑容的臉卻分明告訴對方:“我不會再改主意。”
黑臉漢子的臉色更黑了。他攥緊着拳頭,青筋暴起,似乎手心裡握着什麼東西,而此時誓要将其捏破一般。
寒冬的烈日終于照耀在頭頂,給寒風中瑟瑟發抖的人們帶來暖意。
黑臉漢子開了口:“淩先生,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請盡管開口,我願效犬馬之勞。”
因為距離的拉近,葉小七能夠清晰地看見他左邊内眼角處至鼻尖有一條顔色融入皮膚的傷疤,蜿蜒曲折,猙獰恐怖,使得整個人看上去都有點像地獄的惡鬼。
“既然你惹不起,就不要插手。”淩雲度倒不懼這張臉,伸出手,推開了黑臉漢子,對着被他擠開的求卦隊伍喊:“繼續來算卦了!”
黑臉漢子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似乎在做着什麼萬分艱難的決定。終于,他銅鈴一般的眼睛從猶疑變得堅定,繼而狠狠地閉了閉眼:“淩先生,我去把他抓來,送到您府上!”話音剛落,身形已遠,倏忽之間已消失在長街。
葉小七目瞪口呆:“他他他他會妖術嗎?怎麼消失得這般迅速?”說着便好奇地起身追去。
淩雲度看了一眼磨了一半的硯台墨汁,望了望葉小七的背影,輕輕地搖了搖頭,又給求卦人算起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