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做什麼都要拜神,我覺得這一定是我和津美紀開鍋前沒有拜蛋糕之神的緣故。
我們兩個又中途拜了一次。
搞得家裡雲霧缭繞,如同小型宗教祭拜現場,我倆禱告的虔誠程度,能讓遠在中國的黃大仙知道了氣得掐人中。
伏黑差點把我倆一個電話送去消防局做思想再教育。
再烤,還是慘敗。
烤出來又不能浪費糧食,于是我和津美紀每人嘴裡叼一個邊做邊吃,把伏黑拉過來給他嘴裡塞,生的蛋液合着濃稠的面糊在嘴裡發甜,外面又是焦脆的棕色面餅,伏黑臉都綠了,要不是我們兩個求得太卑微,他都要去找我媽把我們以浪費食物毒害孩子,抓獲歸案。
蛋糕沒有一個成功,我們三個卻都滿肚子蛋糕。
我和津美紀灰頭土臉坐在床上,總結經驗教訓,結果發現問題不在食材不在烤箱也不在步驟。
難不成問題還在我們倆?
過了一會兒,廚房傳來烤箱的聲音,我們循着味兒過去,看見伏黑端着成功的蛋糕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和津美紀熱淚盈眶,好家夥,還真是我倆的問題。
我們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三個人吵吵鬧鬧地收拾亂七八糟的廚房還有新搞出來的祭祀用品。
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忽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晚上我和津美紀睡在一起,津美紀比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長大了不是一點半點,她的頭發從一個小馬尾變得能批到半個後背,她站起來的時候比我和伏黑都高,但是她的眼睛還是那溫柔的淺色,好像早晨起床時天上朦朦胧胧的太陽。
“白佳就要回去了,真的舍不得啊。”津美紀用溫柔的嗓音說,看起來很悲傷的樣子,如果她能不學伏黑叫我白佳就好了。
“沒事啦,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給你們發短信,等我長大了,我就會回來找你們!”
“但是,白佳,”津美紀流着眼淚告訴我,“你還是離開了了啊,就算後面會有别人出現……我想到你們的時候,會覺得心裡空空的,我沒法再像現在這樣看着你,我沒法再像現在這樣抱着你,等有一天我聽見你聲音卻覺得好像是上輩子響起的時候,我就永遠失去你了……”
她抽泣着說:“我不想失去你啊……我的媽媽,她就是這麼,這麼不見的……”
我們抱在一起,她的眼淚又熱又冷,打在我濕漉漉的脖子上,那天是盛夏,日頭長得好像要延續一輩子,但是夜晚還是來得那麼輕易。
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我知道的。
來日本前的朋友們,他們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回憶了,我記得他的臉,記得他的聲音,記得我和他經曆的所有事情,但是那痛苦到能讓我嚎啕大哭的情緒,卻再不見蹤影。
但是當我緊握着津美紀的手的時候,她溫柔的脈搏的在我的手心裡跳動,我的心髒被用力地壓緊,尖叫着渴望氧氣,本已經遺忘的畫面再一次浮現在眼前。
我看見分别那天朋友慘白的臉,落到我手背上的眼淚。
他問我:“你還會回來嗎?回來我們還是朋友嗎?”
那時候我是怎麼回答的呢,我和他說,我也不知道。
然後他就消失在了我的生命裡,我自此便失去了他。
津美紀哭累了,睡着了,我輾轉反側,忽然爬了起來。
我覺得那天晚上,我爬起來那一刻,眼睛一定比黑夜裡的貓還亮。
我跑到伏黑房間,爬到他床頭,發現他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你咋還沒睡?”
“你和津美紀哭得和貓叫一樣,太吵了,我睡不着。”
我懶得計較,抓住他的胳膊,他甩開,我就又纏上去。
我和他說:“我想到我們怎麼才能一直在一起了!”
伏黑轉過頭看我。
我告訴他,你可以入贅我家。
津美紀是女孩,不過幸好你是個男的。
伏黑和我打了個滿園桃花開。
我們打成一團槽,累了就分别趴在床沿上吐舌頭吐氣,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夢中的我,依稀感覺到誰的手輕輕碰到我的手,然後我們的手松松地握在一起,很快又松開。
“我們永遠是朋友。”
我爸媽商定了,這個學期結束,就帶我回國,讓我在中國上六年級。
我和伏黑還有津美紀分别那天,和以往的每一天沒有任何不同,天還是那個天,太陽還是那個太陽。
當我抱住津美紀時,我聞到了津美紀頭發上香甜的草莓洗發水的香味道。
津美紀給了我她自己做的手鍊,我覺得我會一輩子記住她淡色的眼睛的,每當我吃草莓的時候,我也一定會想起她。她像是草莓一樣,飽滿又甜美,我這輩子都會喜歡她,為她的善良美好搖旗呐喊,直到我死掉。
我會一直戴着這個手鍊。
當我和伏黑擁抱時,我已經哭到鼻子都塞住了,我聞不到任何味道,但是我感覺到,伏黑的頭擱在我肩膀上,我的肩膀濕了。
除此之外,伏黑沒有給我留任何東西。
“中國是個好地方,你的家人全在那裡,白佳,祝你永遠快樂。”
伏黑這樣和我說。
他似乎不想讓我記住他,我那一天終于想明白我為什麼會不高興了。
他總是把好東西留給我們,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和我搶沙發,就像五條悟買給他的那根雪糕。
他隻會注意我們,從來不會在意自己以後怎麼辦。
我抱着他,一邊哭一邊說:“所有人都告訴我,我以後會遇到更多更好的朋友——”
“但是我覺得現在遇見的你們就是最好的,我會一輩子記住你和津美紀的,我發誓,我長大以後,我一定一定!”
“我一定會回來的!”
那一天和過去的每一天,沒有任何任何任何區别,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天空還是那個天空。
我的心,卻失去了一塊兒。
後來我回中國後,先是競争激烈的小升初,我惡補語文和奧數,大戰三所中學,本以為我這狗樣子是考不上了,結果我在一家很好的私立學校考試的那天,卷子紮耳撓腮寫到一半,外面忽然傳來凄厲的哨聲。
監考老師訓練有素地彈起來,刷刷刷把我們卷子全收了,讓我們這些學生馬上從小門溜出去。
回家一問,好家夥,教育局突擊檢查中學私下招生了,原來這私立學校想招學習好的學生,就偷偷找我們這些學生來學校裡考試,考中了的,才假裝說這是學生自己找來,學校正好有名額就收了的。
我們卷子還沒寫完,家長又鬧得厲害,教育局又虎視眈眈,學校愁秃頭,隻能大筆一揮,我們那一場考試的人不管啥樣的,全都錄取了。
我這才有學上。
接着是兵荒馬亂的初中,私立學校是封閉管理,老師也都很嚴格,每兩三年我媽都回一次日本,但是我卻不敢回去了,我不敢面對津美紀和伏黑,雖然和他們也短訊聯絡,但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們,是所謂近鄉心怯吧。
我也不想再面對一次離别。
我以為我可以坦坦蕩蕩去日本找他們,得我長到特别大,至少得成年才可以。
我沒想到可以那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