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弗雷凡斯在火焰中哀嚎、哭泣、尖叫，我看着她一點點在掙紮中窒息，逐步邁向死亡。

起初隻能透過島嶼外的薄霧瞧見一點點明滅閃爍的星光，很快，風夾雜着刀劍與子彈席卷了城市。

接着是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人們在驚訝中被突然沖出的持刀劍槍炮的海軍襲擊，如被鋒利的鐮刀割下的麥子般來不及反應就成片倒下。

美麗的白色城鎮在屠殺中填滿了殘破倒塌的建築、鮮血與屍體。

目之所及的任何活物都不會被放過。

baby5常去的洛蒂家的酒吧，燃燒着斷裂的橫梁下還能看到女孩裙子下扭曲的小小左腿。

我們偶爾光顧的飯店，從露出的大片碎裂的牆體中，可以看到老闆一家三口抱在一起，被血液洇濕的胸口有好幾個明顯的圓洞。我記得他常常帶着炫耀的語氣朝别人稱贊老闆娘那頭精心呵護的美麗褐色長發，當初是多麼讓他一見鐘情，哪怕結婚多年也依然愛不釋手。可現在那頭華美的褐發卻灰撲撲的，淩亂不堪的粘在老闆娘沾滿灰塵與傷口的臉上，還有蜷曲燒焦的痕迹。

之前幾乎空閑時間都會去的圖書館，我還記得裡面陳列了許多珍貴資料和手寫本書籍。我撿起倒在座椅後面已經沒有生息的圖書管理員菲利普手中的那串鑰匙，挂回固定在牆壁的鑰匙挂鈎上。他是個慈善盡責的老人，始終穿着幹淨整潔沒有一絲褶皺的管理員制服，記得每一本書的位置與大多數館内藏書的大緻内容。他給我推薦過許多有用的文史傳記資料，并會不時根據我的借書列表提供一些相關書目。他大概想從座位起身去呼叫讀者們逃生，顯然他被傾倒的書本與椅子絆倒，；我整理好菲利普壓褶破損的衣領，退出來站在圖書館台階下，靜靜凝望着這座恢宏的建築被大火吞噬。

不遠的地方是我和baby5被邀請參加過的舉辦教會的教堂。主持教會的修女是個幽默風趣又心懷希望、博愛睿智的人，年紀與我差不多，她總是耐心的傾聽并給予禮貌、含蓄又切中要點的回答。

當地本土的曆史信仰所演化成的宗教，總體上來說，教義是要求入教者聖潔、公義、愛人、克己奉獻、忍耐、禱告、真誠等。不強制要求進教堂就必須入教，遊客同樣可以同教會成員一起參觀唱詩班，甚至選擇進入教會學校學習而不選擇宗教科目。

baby5因好奇而在教會學校待過一段時間。在發現很多基礎知識都已經掌握的情況下，她選擇了跳級以及更大的自由選擇科目與學習時間。我會帶着她去教堂，等待她參加唱詩班的朋友活動結束後，一起在旁邊的公園玩耍遊戲。

接下來是醫院，除了分布在島嶼各處的診所外，島嶼上大部分醫生都在鎮中心的綜合醫院就職。baby5和她許多的同學、朋友都在這家醫院看過病，醫療技術不一定是這個世界最先進的，但也絕對是四海聞名的程度。特拉法爾加夫婦的小女兒身體不太好，在我們離開弗雷凡斯之前，她的鉑鉛病症狀就已經開始發作，後來基本上就住在醫院病房沒有離開過。手持武器的海軍從我身旁繞過，直徑跑入了醫院正門，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輪，目的就是為了不留活口，所以才會在人群密集場所一次次搜刮三尺的檢查可能的遺漏。

除了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以及沉悶的腳步聲，我并沒有聽見其他相對高調、刺耳的聲音。

這代表了什麼當然不言而喻。

我聽見有士兵用電話蟲聯系長官，用冷漠的無機質的語氣報告說醫院内确定已沒有活口。

我閉上眼睛，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咽下胃裡翻江倒海堵塞喉嚨的情緒，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沿着曾經在白鎮生活過的軌迹，依次繞過商店街，穿越小巷，來到我曾經短暫居住過的房子前。

不出所料，這棟二層小樓已經成了廢墟，若是不嫌棄髒污，從這堆廢墟裡翻翻撿撿大概還能找出一些當初挑選的家具碎片。

這些都不重要。

隻要一轉身再走近幾步，我就能透過被打碎的窗戶，看到隔壁倒在客廳地闆血泊裡的特拉法爾加夫婦。

一年前，我們還微笑着在港口碼頭道别，互相祝福着對方。孩子們甚至期待着下一次的見面與拜訪。

沒想到那就是最後一面。

他們無疑是善良可愛的人，誠實友善，為醫學奉獻己身，哪怕到最後也仍然堅持着想要研究出鉑鉛病的治療方案。

隻是很遺憾沒有充足的時間留給他們。

他們再也沒有看到這樣一天的機會了。

我站在他們對角倒下的屍體旁邊，端詳着他們略顯怪異别扭的軀體。

那樣伸長了手臂、手指用力抓握到變成屍體也不肯放松、僵直的姿勢，是想要抓住什麼呢？

我朝他們手臂交叉的落點看去，除了櫃子與擺放于其上的裝飾照片外沒有别的。

我走上前收起那張被擺放在最中央的我和baby5以及特拉法爾加一家的合照，又轉身回去将他們面朝下的屍體翻過來抱起，安放在一邊的沙發上，并讓特拉法爾加太太躺在她丈夫的懷裡。

就像他們還活着時面帶微笑與幸福的擁抱一樣。他們一直在一起沒有分開，再也不會分開。

我深深、深深的凝望着他們死亡的面孔——睜大的眼睛、擴散的瞳孔，皺起的眉頭、青黑的眼袋，口鼻幹涸的血與劃過臉頰洗去灰燼的淺色淚痕。神情是那樣複雜，驚恐的、悲傷的、痛苦的、擔憂的……

我合上了他們的眼睛。

你們是想要在最後都保護着什麼吧。

胸口開始一點點變冷，明明心髒仍然在原位一絲不苟的持續跳動工作，我卻懷揣着将我快要淹沒的罪惡感，不禁開始漫無邊際的想象。

當你們看到站在你們屍體前的我時，會說些什麼呢？

當你們知道我是帶給你們愛着的家鄉毀滅的人時，會有什麼反應呢？

當你們了解我僅僅為了一個人的安全就毫不猶豫的給幾十萬人帶來死亡與鮮血時，會怎麼做呢？

唾罵？

尖叫？

吐口水？

拳打腳踢？

刀砍斧劈？

還是一擁而上的将我撕成碎片？

會的吧，一定會的。

是我做的。

是我做的。

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