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礙事嗎?
半年之前,在被關押詢問三個月後,雪龍以罪臣身份被放出了死牢。
那是她自來到青唐都以來,第一次看見青唐都的白日青天。
那日雲淡風輕,晴雪枝頭,她從沒見過這麼奪目的日光,也從沒見過如此冰涼的日光。
她的手指在日複一日的受刑中血肉模糊,指甲折斷,天氣一變就鑽心地疼,直到搬進了公主府這幢臨街的小樓,才有所好轉。
去年的三月末,她日夜兼程,将整整十日的路程壓縮到了三日,終于在一個山雨欲來的春夜踏入了大晉青唐都的城門。
她沒能像預料中的那樣見到天子。
夜雨淅瀝,百裡皇城的大門前,渾身濕透的雪龍被金吾衛跪押在地。
“郡主若是來求援的,便不必多說了,”
青袍玄帶的使臣垂眸看着她,神情譏諷,“您解釋一下?前日縣令在溫侯爺的書房中搜到了一隻暗匣,裡面裝滿了與南蜀的書信往來,上面蓋有侯爺私印。”
“溫雙壑,慧極的一盤棋啊。”
使臣歎道,仿佛是真的感到惋惜,“隻可惜過猶不及,慧極必反。”
“自己理通外敵,卻指使自己的女兒演了好一出丹心赤子的大戲,差一點兒,就連陛下都要被你們騙過了呢。”
雪龍被按在潮濕冰涼的地面上,幾乎聽不懂使臣的話:“......我爹在哪兒?”
“自然是死了。”
使臣歎道:“紙包不住火,你爹畏罪自戕于點春江畔。隻可憐了三萬西泠軍,死心塌地跟你爹守了點春江一輩子,到頭來卻被你爹親手送到了蜀人刀下。
“你爹九泉之下,不知道會不會愧疚哇?”
“通敵,”
兩個佩刀的金吾衛扯着雪龍的胳膊,粗暴地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
雪龍聽見自己骨骼折斷的聲音,使臣的聲音在頭頂上不緊不慢地繼續響起:“欺君。”
“——謀反!”
驚雷炸響,雨勢陡然大了起來。使臣一甩寬大的袖袍,轉身離去:“沒什麼好多言的了,帶郡主下去罷。”
......
霧峤聽了她的話,仍是杵在原地。
雪龍心底有些好笑,面上卻斂了些許:“我既然向陛下請了命,就一定會将公主平安送到蜀都。我自幼在軍中長大,這點兒傷不算什麼。”
南蜀人以迅雷之勢掃平了西泠軍,一路東進,半月之内竟攻下了兩座城池,青唐都的大門近在咫尺,嘉甯帝終于坐不住了。
蜀人兵臨城下那日,青唐都下了一道聖旨,廢去辭章公主原定的婚約,南渡和親。
然而蜀都青河相隔千裡,點春江畔山高谷深,峥嵘險極,更有水寇山匪出沒,困難重重。
更糟糕的是,熟悉蜀人的諸位武将待命沙場,連個護送公主出嫁的使節都沒有。
雪龍本不欲參和這件事,直到某日夜半聽見獄卒閑談,說起在距離點春江十幾裡外的蘆葦蕩裡,有人發現了那日被南蜀校尉踹進水中的溫家小侯爺。
水草蘆葦輕柔交纏,溫小侯爺得以大難不死。隻不過作為西泠軍的将領、罪人溫雙壑的兒子,“活着”就是他最大的罪名。
翌日,雪龍在獄中修書皇帝,若朝廷放過哥哥和其餘的溫氏族人一命,她甘願以罪臣身份,護送公主入蜀。
霧峤神色有點難堪,撓撓頭:“我并非不信郡主。”
頓了頓,又低聲說:“其實,侯爺的事上,公主與下官,也都是不信的。若是您想......”
雪龍笑了起來,輕聲打斷他:“謝謝你。”
她将懷中琵琶抱緊了些:“死牢裡終日不見天光,原先有很多人和我一起關在那裡,男女老少,甚至還有襁褓中的嬰兒。
“起初,每天都有人被帶走,再也回不來。”
後來她才知道,這些全然陌生的面孔,大半都是溫家的遠房親戚。
大多數人甚至從未見過她爹爹,就将要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草草結束一生。她自請入蜀,也是想要救下這些幸存者的性命。
草木枯榮,命有明滅。
“可我是幸運的,我的心髒還在跳動。”她側臉看向窗外,伸手去抓指尖溜走的風,“所以我不能為仇恨活着。”
“休對故人思故國,”
雪龍說:“可我要為了親眼看見真相而活。”
霧峤一知半解,但莫名點了點頭。雪龍轉過頭來,目光移向他手裡的卷軸:“所以,典軍半夜三更前來,總不會是被我的琵琶聲驚醒了罷?”
“哦。”
說起這個,霧峤又皺起了眉頭,不情不願嘟囔道:“南蜀那邊的使節到了,說是送來了......的畫像。”
他語焉不詳,雪龍卻聽明白了:“蜀世子祝揚?”
“我呸,他應該叫祝狗!”
霧峤怒道,“這厮身為儲君,不顧禮義廉恥,恬不知恥地認蜀國丞相作‘亞父’,聽說背地裡還喜歡搗鼓蠱盅一類不入流的玩意兒。
“據說祝狗性子殘暴乖張,天天在路邊抓年輕女子回家煉蠱,真是荒唐!惡心!”
他兀自抱怨完,半晌沒聽見雪龍出聲,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下官失儀。”
香爐裡的白檀線香燒到盡頭,清雅甯靜的味道彌漫開來。雪龍沒吭聲,遠遠向着公主的卧房方向看了一眼。
辭章公主是嘉甯皇帝的長女,師從前朝太傅,最是個溫文真切、清正高貴的好女子。這樣的好女子應當嫁世上最好的男兒,反觀蜀世子名聲狼藉,如何與公主相配呢?
兩人相對沉默,從彼此的神情中心照不宣地讀出了對這段姻緣的擔憂。
“郡主,”半晌,霧峤磨磨蹭蹭地伸出手,将卷軸遞給她,“你替我看看這厮長什麼樣吧,我實在是沒眼瞧。”
雪龍接過畫卷時,已經做好了目睹可憎醜态的準備,然而卷軸展開的那一刹那,她望着畫中人的臉,還是怔愣了分毫。
——那竟是一位極為漂亮多情的矜貴青年。
檐下松油燈晃了又晃,畫上人并未束冠,而是以一根夜紫色發帶斜斜綁在發尾,耳著黑曜墜子耳珰。
雨水打在畫卷上,暈開一片水漬,看不清畫上人的雙眸,像是遮了似隐似現的薄紗。
雪龍晃了片刻的神,無端想起了話本上的“豔鬼”一詞。
——這就是祝揚?
雪龍想起,這位蜀世子似乎有點兒苗疆的血統,難怪生了如此濃墨重彩一張臉。
她盯着那張臉,心想:可惜了這麼張美人面,皮囊底下卻是副沒心沒肝的心腸。
霧峤瞥見她神色,心下惴惴:“怎麼樣,是不是像修羅閻王?”
“這倒不至于。”
雪龍阖上畫卷,想了想,說:“......倒像是男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