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山中寒輕霧重,風露無邊。
入夜春雨将歇,山澗小溪猶如銀白的練帶,蜿蜒沉睡在青綠的山水間。空山無人,而在溪水淺灘處,居然站着個提着紗燈的少女。
夜裡濕冷,少女隻裹了件單薄的袖衫,赤足站在冰冷的水裡,身上的紗裙早已沾濕了。紗燈忽閃,映出少女森然的臉龐。
她另一隻手上緊握的匕首還在滴血。
辭章公主趙矜如垂眸看了一眼水邊阒無聲息的人,顫抖着雙手将匕首攏進衣袖。
——她不僅殺了人。
還在山中迷了路。
半日之前,她出嫁的車隊南渡點春江,誰知剛剛進入蜀國地界,她的馬匹便莫名受驚,發瘋一般地沖出車隊,一頭闖進了山間小徑中。
眼看馬匹就要沖下懸崖,她命懸一線之間,拼命趕來的相宜郡主拈弓搭箭,幹脆地了結了這頭坐騎的性命。
郡主再晚來半步,她就将死無葬身之地。
眼看腳下溪水被染成紅色,趙矜如提起濺了血的裙擺,慢慢涉水上岸。
“兩個時辰了。”
暮色四合,山中霧氣愈濃,寒意如瘴氣侵入骨髓,趙矜如靠在岸邊桃樹下,愈發擔憂起來:雪龍怎麼還不回來?
公主的目光挪到不遠處的屍體上,心裡無端沉了幾分:難不成是遇上了水寇,脫不了身?
在懸崖邊絕境逢生,兩個少女的喜悅并沒有持續多久。
點春江以南就連雪龍也是初次涉及,方才追趕趙矜如時顧不上記路,眼下四面蒼翠,和車隊相聚太遠,她們倆根本尋不到出路。
更要命的是,蜀地江畔的群山幽谷中,栖息着許多水寇的寨子。
趙矜如拗不過雪龍,隻得答應了她,在一條細小山澗旁等着她探路歸來。
“阿姐,若是遇到賊人,就用你的匕首,把人戳成篩子。”
臨走前,雪龍握着她的匕首,在空中揮舞比劃幾下,囑咐她道,“但是不到十萬火急,千萬不要在靠近水邊的地方拔刀出鞘。”
雪龍走後,趙矜如本還心存僥幸,可天色将暮時,她手上的紗燈光芒還是暴露了她的位置。
水寇的出現像是悄無聲息的伥鬼,從她身後一手攬住她的腰身,另一隻手用布條粗暴地堵她的嘴。
令人作嘔的汗味兒混合着草木腥氣直沖鼻腔,趙矜如的尖叫聲被悶在喉間,掙紮之中和水寇一起跌倒在了水澤畔。
刹那之間,趙矜如心頭升騰起一股荒謬的錯覺,似乎在哪裡見過這人的樣貌。
“美人,我肖想你一路了。”
水寇盯着她的目光像是貪婪的狼,他呵呵一笑,粗糙的手就要撫上她的肩頭。
“世子不缺你這一個養蠱的玩物,與其白白可惜了你,不如先讓老子解解饞,嘗嘗宮裡頭的女人是什麼個滋味。”
“矜娘,老子好不容易把你那寸步不離的小姐妹支走了,你還想往哪逃?”
趙矜如本能覺得這話不對勁,然而下一秒水寇的呼吸就噴在她脖頸之間,讓她惡心萬分。
她心如鼓擂,悄悄從腰間拔出匕首,趁着水寇摸索她腰帶的空閑,對準對方後心狠狠一刺。
對方未曾防備,連哼都不曾哼出聲來,趙矜如就覺得身上一沉,鉗着她的力道反而一松,水寇不動了。
公主這才意識到自己正渾身發抖。
她推開水寇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又脫力地跌坐在水澤邊。
水寇高大的身軀随着她的動作跌落溪邊,鮮血慢慢滲出來,鏽紅色的血流像是不見首尾的毒蛇,随着溪水蜿蜒遠去,直至消失在群山盡頭。
這個時候,她才再度想起了雪龍離開前和她說過的那番話。
——“千萬不要在靠近水邊的地方拔刀出鞘。”
趙矜如原先并未把這句忠告放在心上。暮意漸濃,她又冷又餓地靠在樹下,差點兒被玷污的後怕和揮刀殺人的震撼讓她心神巨蕩,不多時便沉沉做起夢來。
然而不多時,她便明白了雪龍的用意。
水寇幽藏深山,卻喜擇水而居。
溪水向深山裡去,在山石盡頭的緩地形成淺淺的沼澤,那裡便是水泊寨子所在。沿着鮮血的方向往上遊走,趙矜如和水邊的屍體的位置幾乎無處遁藏。
趙矜如是被山中嘈雜的腳步聲驚醒的。
昏昏然睜開眼時,山中濃霧已起,三步之外難以視物。隻是趙矜如看得清楚,那大霧之後閃爍如螢火的,分明是簇簇的火光!
“公主在哪裡?”
“給我搜!”有人喊道,“她一個金貴的小姑娘,能跑多遠?”
青煙同濕潤的雨霧混合在一起,在水邊幻化出詭麗的桃夭雲霞,卻嗆得趙矜如難以呼吸。
她緊緊靠在樹幹旁不敢出聲,隻能眼睜睜看着手持火把的水寇們越圍越近。
怎麼辦?
雪龍果真是被他們捉去了麼?
趙矜如雙手蜷在衣袖裡,将匕首握得死緊。正當她下定決心豁出去向反方向逃跑時,身側忽然伸出一隻手,一把将她按回了原地。
“誰......”
驚惶失措之下,趙矜如本能地摸向刀鞘,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匕首寒芒已經逼近了那人脖頸,就要狠狠紮下去!
誰知對方手腕靈巧一轉,不知在她手上哪處筋脈輕輕一敲,趙矜如手指一抖,匕首便落入那人手中。
那人收了匕首,順勢湊近了她,在她耳畔小聲道:“阿姐,是我。”
聲音清越如鈴,竟是個少女。
趙矜如卻心神一震,差點兒落下淚來。她強忍着淚意轉回頭來,身後的人正扯下遮臉的面紗,露出了一張蒼白瑰麗的少女面龐。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
“我找到路了。”
少女一襲青碧袖襦,随意扯了根紅色發帶系住發尾,愈發顯得嬌嫩粲然。
然而這天真漂亮的少女沖着趙矜如笑了一下,說出的話卻叫人毛骨悚然:“不過不小心誤入了一方水寇的老巢,耽擱了點時間解決了一下,叫阿姐久等了。”
什麼叫“解決了一下”?
趙矜如眨眨眼,福至心靈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她顧不上多問,壓低了聲音急促道:“雪龍,我殺了人。”
她嗓音哽咽:“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