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一次回到了點春江畔,那個火光婆娑的夜晚。
那日她在剛及笄禮上得了簪子,獻寶一般往點春江畔的校場跑,想去拿給爹爹和哥哥看。
誰知走着走着天地間風景已變,霧氣散去時,她站在江畔石碑前,看着江水被染得血紅一片。
父親和哥哥渾身是血,像是等着見她最後一眼似的,對她露出個釋然的微笑,而後永恒地消失在了夢魇裡。
随後夢境轉換。
山林壑間,春夜如霧,趙矜如還穿着她的衣裳,赤足站在水中央。
雪龍想喊一聲“阿姐”,卻看見公主臉上怔怔淌下兩行血淚。
趙矜如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朝着山裡霧更濃處走,影子一般消失了。
山霧再散去時,雪龍發覺自己已經不在山中了。
這一次,她身處一間黑暗的房間,歪倒在軟塌上,榻邊隐約還有一道身影。
......房間裡好熱。
錦被虛虛搭在腰間,她半張臉埋在錦繡裡,無意識地想,要是再熱一些就好了。
屋内挂着重重疊疊的帷帳,昏然一片,香爐裡熏着濃烈的荼蘼香。她隐約覺得這香有幾分熟悉,卻又怎麼也想不起來。
香熏得太濃了,雪龍在夢裡想,榻上都是濕潤的潮意。
睡夢中的她頭腦昏沉,身體卻無比輕盈。
她像是狡猾的魚兒,悄無聲息地滑到榻邊,嘴唇湊過去,磨蹭着靠近榻邊人的喉結。
那人喉結滾動了一下,并不說話,隻是伸手将卧榻旁的帷帳拉得更為嚴密,一絲亮光都透不進來。
夢裡,少女柔軟的嘴唇終于貼上了那人的脖頸。
緊接着她被他攥住了腳踝,流水一般柔軟地落回枕上。
“燙。”她在夢裡呢喃。
青年動作停頓一瞬,擡起頭與她四目相對,露出一雙似曾相識的含情眼,問:“不是放過狠話說要殺我麼?”
......
雪龍勉力睜開眼時,背上滿是熱汗。她眨眨眼,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帳外有稀薄的天光透出來,空氣清新微潤,帶着清晨時特有的涼意。
她四下望了望,自己已經回到了營帳裡,身上穿的是新換的中衣,四下靜悄悄的,聽不到外頭聲息。
木床硌得她渾身酸痛,索性擁着被衾坐起身來。
趙矜如的裙裳就挂在她帳内的架子上,像是安靜盛開的白昙花瓣,雪龍被晃了眼,昨夜的諸多情形終于閃回腦海裡。
昨日發生了太多事情,那藥效又攪得她萬般難受,也分不出什麼心思仔細思索。
可仔細想來,自從車隊南渡點春江,這兩日發生的事,雪龍着實有些招架不住了。
究竟是什麼人,膽大包天到三番五次對前來和親的公主下手?會是車隊裡混入了細作麼?
以及昨晚竹林裡提燈救她的青年。
他是什麼人?
若不是那盞薄紗似的燈籠還靜靜擱在床腳,她幾乎都要懷疑那隻是她的一場绮麗幻夢了。
雪龍蹙了眉頭,隻覺得一切都一團亂麻。
巨大的危機感和不确定在黑暗中窺伺着她,而她隻能像籠中的困獸,試圖從縫隙裡去偷看真相的一片衣角。
她深吸一口氣,還有最後一件事。
如今她是護送公主的臣子,又是戴罪之身,現在趙矜如出了事,嘉甯皇帝會怎麼處置她和哥哥,和蜀國的這樁婚事又要怎麼收場?
聽聞蜀世子性格乖張孤僻,會不會一怒之下派人踏平青唐都?
雪龍裹着被子糾結了半天,終于下定了決心——
她披了外衫,剛準備下榻找霧峤,左手小指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像是被一根小刺輕輕戳了一下。
這點微小的疼痛并未讓雪龍放在心上,她系衣帶時低頭随意瞥了一眼,卻愣住了。
她左手小指上有一道微小的創痕,像是個不起眼的針孔。
湊近了眼前去瞧,竟是蝴蝶雙翼的形狀。
上面覆着一層新結的疤,大概是她扯衣裳時碰到了傷,傷疤裂開了一道小口子。
一滴黑色的血倏而落下,落在蝴蝶翅上,妖豔而詭異。
雪龍閉了閉眼,在心中默默歎一口氣。
蜀中山河波瀾,峰險壑幽,兼之林木水汽旺盛,最是毒蟲藥草生長的絕佳去處,因此除了惡名遠揚的蜀世子祝揚,在都城青河之外,鑽研蠱盅毒藥的人不在少數。
她長在點春江畔,距離蜀中一水之隔的地方,自小便從父親和哥哥那兒聽說過不少蜀國蠱術禍人的例子。
因此,雪龍一眼便能看出——
她手上那詭異的傷口哪裡是普通的刺傷,
這分明是情蠱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