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又落了一場春雨,林中簌簌作響,竹葉落了滿地。
營地裡靜谧一片,早早陷入了沉眠。
晚飯後雪龍将心思各異的車隊衆人叫至一起。
她先是将封好的密信給了随行的镖師,讓镖師連夜趕回青唐都報信,借着向衆人宣布了接下來的行程安排——
接着向青河城前進,明日一早便出發。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祝二郎一直站在她身後,抱臂倚靠着一塊山石靜靜聽着。
火光明滅之間,看不清青年臉上的神情。
趙矜如失蹤之後,面對這位突然造訪的蜀國使節,車隊衆人都有些發憷。
二郎英俊爾雅,說話辦事無不體貼入微,面對公主失蹤的境地始終沒有半分生氣的意思,可衆人面對他,還是存了幾分難言的情緒。
或許是警惕,可能還有尴尬和難堪,亦或者是隐隐的憤怒。
不過他們這些人是如何看待他的,青年似乎并不在意。
雪龍在說話時一直背對着他,因而沒能發現,自始至終,站在她身後的青年隻牢牢盯着她的背影。
仿佛她面前神色各異的車隊衆人根本不存在,這一方燈火盈盈的小天地之間,從來隻有他們兩個人而已。
車隊在此地耽擱了兩天,後面的路程就需要趕上一趕了。
雪龍交代完諸事之後,衆人盡數散去休息,她在營帳中和衣躺下,剛準備阖眼,枕頭底下忽然碰到了什麼東西。
是那根遺落在竹林裡的汀花浮玉簪。
這簪子通體玉白,镂空簪花雕葉,花叢之中點綴以石榴色珠,宛如心尖明月。
這隻簪子似乎沒見趙矜如帶過,但她既然一直帶在身上,想必也是極為珍視的物件。
這個時候,阿姐在哪兒呢?
雪龍将簪子握在手心,盯着看了半晌,睡意全失。
輾轉半晌,她輕輕從榻上爬起來,掀開簾子出去,冒着濕潤的雨霧往營帳後的小瀑布走去。
走了兩步,又急急倒了回來,提了一小壇子她私藏的女兒紅,在衣袖底下藏好,這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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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處,二郎将一卷信箋綁在信鴿腳上,眼看着鳥兒消失在遠山之中,才披了一身的略帶潮意的暮色走出竹林。
他信步繞了營帳一圈,小瀑布水聲漸近,入目所見一塊高大嶙峋的山石,縫隙之處攀上一棵紅山茶,于一夜之間開到荼蘼。
忽然,滿樹漫漫繁華沙沙搖曳,啪哒幾聲,幾簇花掉落在了地上。
青年腳步一頓,先看見了山石下落下的一隻女郎的木屐,随即舉起手中燈籠向上照去,笑了。
“這麼晚了,女郎怎麼在這兒偷酒喝?”
眼前的滿樹的山茶花枝之間,斜斜卧了一個抱了酒壇的少女。
她沒穿鞋襪,一隻腳上半挂着木屐,另一隻白皙的腳赤着,懸在半空中。
身上淡青的大袖衫被露水打濕,裹在她身上,隐約可見玉色的吊帶小衣和柔軟的曲線。
少女聽見人聲,并不理睬,嘴裡咕哝了一句什麼,又仰起脖頸往嘴裡倒酒。
酒液和着雨水滴答落下來,二郎自下而上看着她,看見她臉頰酡紅一片,眼神裡蕩漾着一層水色。
“雪龍。”
他改喊她的名字,少女這下終于意識清明了些,半撐起來低頭看他:“......使節?”
他剛欲開口,雪龍卻突然歪了一下頭,改口喊道:“二郎。”
青年眼睫一顫,卻隻是說道:“夜裡寒氣深重,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呆着?明日還要早起,當心宿醉之後明早頭痛。”
他向她的方向伸出手,語氣很輕柔,“跳下來罷,我接着你。”
雪龍抱緊了懷裡的女兒紅,定定地與他對視片刻。然後趴在樹幹上,仍是望着他:“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下來。”
見二郎點頭,她開口問道:“世子是個怎樣的人?”
二郎說:“為什麼問這個?”
“阿姐,馬上要嫁給他了。”
雪龍醉意朦胧,卻仍攥着那根汀花浮玉簪子,絮叨道:“我聽人說,世子平日裡最愛抓貌美的女子回府煉蠱,整個府邸和個盤絲洞似的。這可不行。阿姐......阿姐會被吓壞的。”
“......”
二郎失笑:“祝揚不是蜘蛛精,府邸裡也沒有盤絲洞。”
他想了想,補充說,“也不會随便抓人煉蠱,料想他也沒這個膽子罷。”
說完,他低低笑了一聲:“......哪有什麼盤絲洞,明明半點活人氣都沒有。”
最後一句話雪龍沒聽清,又問:“那他是個好人嗎?”
“不。”
青年彎着眼睛笑了,可不知為何,雪龍讀不懂他臉上的笑意。他一字一頓地說:“祝靈均,他是個混賬。”
不僅是個混賬,還浮浪得很。
雪龍皺着眉頭冥思苦想起來,青年已經又向她伸出了手,“現在下來麼?”
她托腮想了一會兒,覺得也算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于是她“嗯”了一聲,抱着樹幹的雙手一松,像是晚風中跌落的鳥兒,随着無數美豔的山茶花,從花樹上直直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