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淺的夜風吹過殿内重重疊疊的幔紗。夜色濃郁得像是化不開的烏墨,燭火如豆跳躍,在窗棂上投下顫抖的影子。
殿内安靜如斯,以至于窗外海棠花枝簇簇晃動的聲響清晰可聞。
二郎說罷,又深深地拜下去。
桓胥嘴角噙起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卻沒再說些什麼。
他撚了撚手腕上纏繞幾周的佛珠,偏過頭去看禦座上默不作聲的蜀君:“大王,此事當如何裁斷?”
屋内隻點了盞燭燈,昏黃一片中有濃郁得熏香從香爐中徐徐逸散,宛如蓬萊仙境。
就在這樣的煙霧缭繞中,桓胥手腕上深紅的瑪瑙紅玉佛珠折射出耀眼的微芒。
國君尚道,天下蜀民無不效仿。
唯獨桓胥,膽敢在蜀君身側,氣定神閑地把玩佛家之物。
蜀君渾濁的眼珠轉動了兩下,還沒說話,先在濃重的香霧裡斷斷續續咳嗽了幾聲。
“沒了個晉國公主,不是什麼大事。”
蜀君聲音羸弱而疲憊,揮了揮手,閉上眼,“靈均不必自責,好生做你的中郎将罷。”
他聲音漸低,說完最後一個字,忽然重重地咳嗽起來,脊背猛地佝偻了下去。
下一秒,蜀君猛地從禦座上滾落了下來,雙目圓睜,嘴唇發抖地喊道:“仙藥、仙藥......”
一陣夜風吹動紗幔,殿中燭火啪地一聲熄滅了。
周慎綏原先跟在二郎身後跪着,見狀就要站起去請禦醫,二郎卻回過頭來,輕輕搖了搖頭。
大司馬衣角微動,站起身來,一步一步逼近掙紮的蜀君面前。
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将地上儀态盡失的蜀君顯得更加狼狽。
桓胥負手而立,靜靜垂眼,像是在欣賞蜀君于自己腳下匍匐掙紮的醜态。
半晌,他終于從衣袖中掏出一個玉瓷小瓶,撥開瓶塞,從瓶中倒出一粒朱紅色的丹藥,蹲下遞到蜀君面前。
霎時,詭異的幽香在殿中彌散開來。
地上精疲力竭的蜀君聞到這股味道,卻瞬間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不知何處來的氣力,忽然直起上半身,劈手奪過這“仙藥”就往口中塞。
丹藥下肚,蜀君自喉嚨深處嗟歎一聲,癱倒不動了。
桓胥将玉瓶收回袖中,收了目光,從容站起,揚聲喚來内宦。
門口的小太監打眼一瞧屋内情狀就懂了大半,忙不疊喚人,将蜀君擡去了寝宮。
嘈雜一陣之後,春秋代序靜得落針可聞。
桓胥掃了一眼仍是端正跪在地上的二郎,終于慢慢踱步過來,在距離二郎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靈均這一趟,可真是辛苦了啊。”
桓胥緩緩開口,
“晉國公主沒了,确實不是什麼大事。”
桓胥目光盯着二郎,面露愁色,“可在飛廉衛中郎将的眼皮底下,一國公主就這麼折在一窩匪人手上,靈均,你此番作為若是傳出去,恐怕難以服衆呐。”
夜色昏黑之下,桓胥衣擺上的金線瑞獸随風而動,佛珠撥動的聲響自頭頂傳來。
二郎随即再次拜下,“兒臣任憑亞父處置。”
桓胥“嗯”了一聲,邁步經過跪地的二人身側,信步向殿外走去。
“就當是避避風頭,這中郎将,你就先不做了罷。”
桓胥沉吟片刻,腳步微頓,露出一個微笑,“......不過,亞父不會虧待你的。”
“老夫瞧着,你同沈禦史家那個小子來往密切,這中郎将,就先讓那小子做兩日罷。”
周慎綏随着二郎恭送桓胥消失在青紗之後,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大司馬就如此草草地決定了飛廉衛中郎将的新人選。
而被他挑中的這位沈郎君,是個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
......
從春秋代序出來,天已經黑透了。
弦月高挂,萬裡無星,是個晴朗無垠的春夜。
一路無話,周慎綏心情複雜走在二郎身後,盯着前方青年的背影若有所思。
青年腳步平穩,提着宮燈的身影在月下清俊如谪仙,面色也看不出什麼異樣,絲毫不像是被撤了高職的模樣。
他正思索着,沒留神二郎不知何時止住了腳步,偏頭看着他。
“長史在想什麼?”
周慎綏回過神來,實話實說:“殿下罷了官,好像并不怎麼傷心啊。”
青年臉上露出了一絲困惑:“我為何要傷心呢?”
“我本就是一介閑人,平日裡搗鼓些蠱盅之類的玩意兒而已,沒了職務,我樂得清閑,正合我意啊。”
他語氣輕松,還含着笑意,仿佛隻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周慎綏盯着他霧蒙蒙的漆黑瞳孔,一時參不透這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隻得說:“殿下氣量宏偉。”忽的又想起什麼,遲疑着開口:“殿下,方才大司馬給大王服用的那‘仙藥’......”
青年卻反問道:“長史難道不覺得,那藥丸的味道有些熟悉?”
周慎綏眼皮一跳,就聽見青年哂笑一聲:“那不過是‘寒石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