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水未散,青河城的街道上籠着霧濛濛的水氣。将明未明的天光裡,霧中傳來了馬車的聲音。
濕潤晨風吹起馬車的窗紗,露出了雪龍帶着幂笠的小臉。
她今日特意起了個早,趁着驿館衆人還未醒來,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輕車熟路繞到街角,跳上早已等在那兒的馬車。
不知行經何處,似有一陣湖風吹來,雪龍悄悄掀起面前的輕紗,向外看去。
馬車似乎行至一處水邊,透過清峭的白霧向上看去,一座巍峨樓閣出現在視線裡。
與城中的黑白小景不同,這是一座七層高的重檐高樓,樓閣通體朱紅和玄黑,檐角呈鳳鳥騰飛之态,殿柱上飾以螭首,底層镂空,翼然臨于水上。
不遠處一座白玉拱橋連接着高樓與岸邊,橋上兵士來往,正在換班。
雪龍放下簾子,轉向車夫:“老伯,這是什麼地方?”
車夫向車道旁看了一眼,“哎呦”一聲:“女郎不是蜀中人罷?這地方平日裡大夥兒避之不及,很少有人來呢。”
雪龍眨眨眼:“這是......”
“這是金墉城,沿着這處水道,不遠處就是皇宮了。”
車夫壓低了聲音,“女郎有所不知,隻有死罪要犯、皇親國戚才能被關在這裡。從前嫁給折荊太子的那位......就關在這裡十餘年了,真是慘呐。”
據說夜半時分靠近樓下,經常能聽到風中伴着嚎哭尖叫聲,仿佛百鬼夜行。
雪龍眼珠轉了轉,沒說話。
“大夥兒都說,這兒是整個大蜀鬼氣最重的地方。”
車夫說到這兒,打了個寒戰,“女郎今後還是離這兒遠些罷。瞧着是金碧輝煌的,但裡頭淨是行屍走肉,瘆人得很。”
車夫一甩馬鞭,馬兒嘶鳴一聲,以更快的速度駛離了金墉城。
陽光慢慢爬上天際,青河城的一日剛剛醒來,城西的城門處有一輛馬車悄然駛出,向着青河城外連綿不絕的春山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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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晴日朗朗,山中卻剛剛下過一場細雨。
山谷中新葉生長,群山之間籠罩着淡淡的白煙,山間瀑布如練帶垂落山谷,靜美得好像一場安眠的舊夢。
歲月悠長。
雪龍收了油紙傘,舉步登上步道。
大約行至半山腰處,視野裡出現了一座黑白色的小築。
小院用低矮的竹籬笆圍着,籬笆缺了一大塊野無人打理。山道的盡頭歪歪倒倒支着個木牌,隐約看出“醫館”二字,也不知是猴年馬月立在那兒的。
屋後竹海簌簌作響,一股清苦的草藥香鑽進鼻腔。
陸中宵居然住在這樣的地方。
雪龍在小院裡環顧四周,沒瞧見人影,便試探着向屋子裡走。
屋子沒關大門,她擡眼向屋内望去,腳步倏而一頓。
屋内一盞幽冷屏風,将外間和裡間分割開來。而正對大門的外間牆上,挂着一副尚未完成的長幅卷軸。
卷軸挂在牆上,莫約四尺長、一人之高,足足鋪滿了整張牆壁。牆角還堆放着墨筆、硯台和各色顔料,硯台未幹,顯然畫卷的主人剛剛離開不久。
雪龍盯着畫卷看了半晌。
畫中群山巍峨,江水濤濤,山中偶爾可見房屋,和着袅袅炊煙,雲霞漫織缭繞其間。
是時下最為風雅的青綠工筆畫。
而畫卷的下方,還沒畫完的地方,隐約可見有幾個用線條草草勾勒的人物輪廓——
似乎是渡口之畔,有一隻船樓,一個女子深深下拜的身影......雪龍疑惑地盯了半晌,忽然覺得眼前這場景有幾分熟悉。
這是......點春江?
雪龍盯着這畫卷的空白之處若有所思,甚至沒注意到藍布衫的男人是什麼時候走過來的。
男人一襲深藍對襟道袍,外面随意罩了件外衫,蒼白清矍的臉上雙眸溫和,以一根紫玉簪束發。
濕潤的風漾起他的頭發,帶起衣襟上甘苦的藥香。
見雪龍看過來,男人彎了眼睫,“畫技拙劣,叫女郎見笑了。”
雪龍眨眨眼,問道:“先生這畫的是點春江麼?”
“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
陸中宵笑道,“江畔無人,流水花謝卻無人賞,多可惜啊。郡主好眼力。”
雪龍揚眉,“你知道我的身份?”
陸中宵神情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随即眼角彎起來,眼尾細密的紋路像隻狐狸。
“進屋罷,”
陸中宵在風中咳嗽了一聲,掀開簾子等着雪龍,“郡主來找在下,是有什麼事兒麼?”
......
屋中極為簡雅,地上擱着個紫銅香爐,絲絲縷縷的白檀香飄散在室内,和各類草藥香氣混合起來。
陸中宵給雪龍沏了茶,取了藥箱過來,在一旁細細檢查。
雪龍一面瞧着他翻找草藥,一面開口:“我這次前來,是想讓先生幫我辨别一種蠱術。”
“在下久居山中,已經很久不行醫了,女郎所求,我隻能盡力一試。”
陸中宵頓了頓,“郡主怎麼會和蠱術扯上關系?”
雪龍露出個無奈的笑:“我若是知道便好了。”
迄今為止,她也不知道,那晚在竹林裡,是如何莫名其妙地身中情蠱的。
“先生先瞧瞧吧。”
她深吸一口氣,向前伸出手去,露出了左手小指上那個蝴蝶形狀的疤痕。
自從頭一次在路上發作之後,她無意間發現,疤痕的顔色似乎漸漸淡了下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些日子,疤痕的顔色......似乎又深了些許。
陸中宵取了軟墊擱在她手腕下,仔細瞧了瞧她的手指,臉上笑意漸漸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