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蜀中逐漸春深。
雪龍一行人初入青河城時,春風還料峭,而如今三月過半,柳條已然染了碧色。
春山倚麗水,綠濕遍野,煙樹潑天。
青河城裡濕潤微醺的煙霧更濃。
青河城裡一切照舊,隻是不知從哪一日開始,傳言像漫天飛揚的柳絮,還是在城中蔓延開來——
前來和親的晉國公主在半道上被一窩流寇所劫,前來護送的使節,正是一年前覆滅的西泠軍首領女兒。
然而,公主沒了,一紙婚書送到了驿館,送嫁的使節小郡主卻要替嫁給世子,成為王妃了。
一時間城中流言紛紛。
有人可憐小郡主身不由己,孤苦伶仃一個人,還得了這麼樁人人避而不及的姻緣;
而另外些人卻認為這事蹊跷,公主的失蹤指不定另有隐情,說不定是自導自演呢。
茶館裡的說書人編了無數版本的畫本子,傳得滿城沸沸揚揚,雪龍卻兀自窩在驿館裡躲着閑。
小園深院,明窗潇灑,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
清風中海棠花枝自窗棂探進來,搖漾如線,雪龍坐在窗下抱着貓,手上翻着一把薄薄的紙片。
紙片被風嘩啦啦吹起,隐約可見紙上畫着人像。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薄紗珠簾掀動,新來的女侍微雨端了個朱漆八瓣托盤走進屋内。
盤内置着一長串嫁妝的清單,正打算交給雪龍親自确認一番。
相宜郡主與世子爺定下親事的隔日,宮中就送來了一批女侍,密密麻麻跪了一整個庭院,将雪龍吓了一跳。
雪龍不喜歡太多人伺候,便隻留下了這個個稚氣滿面的小姑娘。
小丫頭出生在宮裡,原先在繡衣局當差,前些日子宮中遣散了一批宮人,她才被僥幸放出宮來。
那日山川落雨,雲織的霧氣将園林點染得如同仙境。得知她還沒個名字,郡主想了想,問她:“‘微雨’二字,好不好?”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微雨很喜歡自己的名字。
也喜歡這位溫和親切的新主子。
恰巧此時春風自窗口吹進來,将桌上一張泛黃的畫像吹落在她腳下。
她低頭一瞧,上頭畫着個長須尖臉的老頭兒,老頭兒頭戴紗帽,身穿深灰儒衫,雙目死魚眼似的朝前看着,頗有幾分滑稽。
微雨彎腰拾起那張薄紙,恰好雪龍撐着下巴轉過頭來,見了她,眉眼彎彎一笑:“你來得正好,快幫我瞧瞧。”
她今日穿了身天水碧的襦裙,滿頭烏發用木簪随意挽了發髻,朱紅的發帶垂至肩頭,更是明豔不可方物。
小女侍心下疑惑,将托盤擱在一旁走過去。
走近了桌邊,微雨隻掃了桌上那疊畫像一眼,便睜圓了眼睛,結巴起來:“這是、這是......”
隻見那一張張紙上最顯眼的位置,無一例外畫着不同男子的小像。
這些郎君,樣貌參差不齊,有的清秀風雅有的不修邊幅,年齡更是上至古稀下及弱冠。在畫像邊上,用很小的字草草寫着幾行文字。
匆匆一瞧,似乎是生平背景一類。
微雨漲紅了臉,内心詫異不已。
郡主不是已經許了人家嗎?看這麼多郎君畫像做什麼?
雪龍瞧了眼她扭扭捏捏的臉色,一時沒反應過來,手指點了點鎮紙底下壓着的一張紙:“喏,你瞧。”
——那張紙被單獨放在一旁,一看就是雪龍單獨挑出來的。
畫上的男人已經不年輕了,但看着清矍儒雅,笑容溫和,頭戴漆紗籠冠,似乎是個士人的打扮。
可氣度不凡,和世家大族故弄玄虛之風截然不同。
眉目之間,似乎有點熟悉。
微雨呆了一呆,難不成郡主喜歡這樣的?
那可有點麻煩,她心中隐約為日後世子爺捏了一把汗。
她盯着看了半晌,審慎地開口:“......女郎喜歡就好。”
這話一出,輪到雪龍不解了。
雪龍眨眨眼,好半天才領悟出微雨的意思,噗嗤一聲笑出來:“傻微雨,難道以為我是來選面首的?”
難道不是嗎?
微雨鬧了個紅臉,悄悄地瞥着郡主,見她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是會錯了意。
雪龍笑道:“你仔細瞧瞧,這些都是郎中的畫像啊。”
微雨定睛一瞧,隻見那張被挑出來的小像旁,用極小的行楷寫了一行字——
“晏坐山萍野先生,專解蠱法毒術,精通疑難奇症。”
“我打算擇日去拜訪這位郎中。”
微雨愣了一下,就聽見雪龍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瞧了不少郎中,唯獨這位先生對于蠱術有些研究,似乎從前還在太醫院當過職,最是恰好不過了。”
青河城裡郡主和世子爺的故事傳得沸沸揚揚,雪龍在驿館裡也沒閑着。
她讓霧峤在城中搜尋了許多郎中的信息,彙總成小冊,每日就坐在窗下細細地看。
日後去了世子府邸,畢竟受限頗多。
雖然這些日子那情蠱再也沒犯過,她仍想要在自己出嫁之前,先找個精于毒術蠱道的郎中瞧瞧自己的情況。
微雨瞧着桌上被風掀起折角的畫像,忽然“啊”了一聲:“女郎,這位郎中,小人有印象!”
雪龍有些意外,“這位先生不是隐居在山中麼,你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