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侍的臉上劃過一絲糾結的神色,似乎在猶豫到底該不該開口。
半晌,她才悄悄湊到雪龍耳邊:“小人在宮中當差的時候,見過這位先生。”
“那日小人走走在官道上,迎面就看見了這位先生和大司馬一同走過來。”
大司馬桓胥平日裡出入王宮如入無人之境,小微雨雖不認得那位郎中,但自然認得桓胥,連忙讓到一邊,下跪讓路。
“大司馬平日裡雷霆萬鈞,但對那位先生卻很是和顔悅色,兩個人似乎在說什麼多年前在江北的舊事。”
微雨道,“當時小人沒聽清那位先生的名字,隻記得好像姓陸,叫陸......陸……”
雪龍臉上的笑意不知何時斂去了,挺直了腰闆:“——陸中宵?”
微雨眼神一亮:“對,就是這個名字!”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雪龍臉色不對,問:“女郎,是這位先生有什麼問題麼?”
“沒什麼問題,”
雪龍低聲道:“隻是這位先生,是我阿爹的一位故人罷了。”
還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老熟人。
......
雪龍的阿爹曾經是青唐都的禁軍都督,也是折荊太子麾下赫赫有名的幕僚。
太子年輕有為,與當時的簪纓世家格格不入,朝中諸多寒門臣子都是東宮幕僚,而其中除了溫雙壑,還有一位醫術高超的年輕郎中。
郎中名叫陸中宵,精通岐黃之道,在青唐都頗有名望。若是一切順利,這位陸大夫日後将成為晉國的太醫令,一生順遂。
直到折荊案爆發。
東宮血流成河,隻有即将臨盆的太子妃留下一命。
當年蜀晉二國尚能和平相處,蜀國曾在全國廣尋美女,封為公主嫁往江北。
這位曾經的蜀中第一美人從東宮被押至點春江畔的一艘船樓上,被日夜看管起來。
但饒是衆人私下憐香惜玉,晉蜀兩國無數雙眼睛,還是盯住看她腹中未出生的孩兒。
隻待屋中傳出第一聲嬰兒的啼哭,兵士就會沖進屋内,将這孩子活活掐死,
隻是王妃臨盆那晚,江畔電閃雷鳴,嘩啦的雨水和浪濤蓋住了嬰孩的啼哭,她拼着所有的力氣,将孩兒交給了身旁的陸中宵。
後來的事,溫雙壑同雪龍講起的時候,總是長長歎息。
兵士闖進來的時候,公主一口咬死,隻說生下的是個死嬰。
卻沒成想身邊的侍從不堪重用,一封書信将陸中宵帶着孩兒遁逃一事告訴了大司馬。
桓胥勃然大怒,先是在江邊就地斬殺了所有執勤兵士,又以國君的名義下了一道驚世駭俗的旨意——
搜索江南江北方圓十裡以内的所有城鎮,凡是家中有不足月嬰孩者,不論嬰孩性别、身份,就地斬殺。
一時間人心惶惶。
可是公主托孤前,并不知曉——陸氏娘子,剛剛于半月之前誕下一個男孩兒。
三日以後,陸中宵出現在桓胥面前,在公主絕望的哭嚎聲中,親手将襁褓親手交給了桓胥。
小皇孫被活活摔死在階下,鮮血浸透了襁褓。
本該封王加爵的陸中宵,卻在蜀國太醫院當差幾年後便緻了仕,從此隐居起來,深居簡出。
卻沒成想,居然在這兒被雪龍碰上了。
......
“......女郎?”
雪龍回過神來,隻見微雨有些憂心地望着她:“女郎怎麼突然發起愣來了,是小人說錯了什麼嗎?”
“無事,你别多想。”
她餘光瞥見微雨擱在一旁的漆盤,臉色僵了一下,“世子府邸又送東西來了?怎麼又有清單?”
微雨小臉上露出一抹笑意,“是啊,這已經是世子爺第三回送來聘禮了呢。”
一車一車的金銀绮繡被不斷送進驿館,澄燦得叫人睜不開眼。雪龍不得不專門空出一間屋子來存放這些沉重的大箱子,仍是越堆越多。
她有些頭疼地看着清單上一長串的條目。
世子爺不僅真情實感,而且财大氣粗啊。
微雨離開後,雪龍獨自一人在窗下坐了一陣。
橘貓在她手臂間打着呼噜睡着了,雪龍一隻手移開鎮紙,将那差點被春風拂走的陸中宵畫像捉進了手裡。
落花自窗口紛飛進來,落在她手中的薄紙上。
犧牲了太子遺孤,換回了自己小兒和方圓十裡内所有嬰孩的性命。
太子遺孤的死擊碎了折荊太子幕僚們的最後一點希望。
經此一案,晉國朝廷大動蕩,世家大族們重新占據了朝中大多數位置,而舊日的幕僚們,也在此後的十幾年裡天各一方。
雪龍聽聞,此後公主便陷入瘋癫,被接回了青河城,多年來一直羁押在城中。
于某些人而言,陸中宵是惡鬼;但于另一群人而言,他又是浮屠。
青天白日,朗朗人心,曲折是非自在人心。
可人心本身,是否也有是非之分呢?
雪龍擡起頭來,隻見屋外春日暖陽,灼灼其華。燕子停于枝頭樹梢,泉水叮咚,一派春濃好風光。
她歎了口氣,心裡暗自下了決心,明日就去晏坐山找陸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