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雪龍俯身推手,向着桓胥的方向長長一揖。
桓胥把玩着佛珠的手指一頓,發出清越的啪嗒聲響。
詭異的沉默在室内蔓延開來。
桓胥高高在上,鷹似的雙目緊盯着面前的少女,而少女也隻是安靜地回望,絲毫沒有躲閃之意。
“既然知曉老夫的身份,”
良久,桓胥終于開口,聲音裡聽不出分毫情緒,“為何不跪?”
屋内陳設琳琅,各類玉石寶器在燈下折射出寒涼的微光。随着桓胥話音落下,無言的壓迫感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回大司馬的話,”
雪龍蹙了一下眉頭,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話,“小人是晉國使節,按照禮數,沒有跪一國之臣的道理。”
她聲音溫和,眼眸平靜,像噙着深藍的靜水,滿室流光分毫潑灑不進去。
桓胥卻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話,忽然撫掌大笑起來。
他聲如洪鐘,笑聲在寂靜的房間内回蕩開來,蕩起重重疊疊的回聲,震得雪龍耳膜發疼。
衣袖底下,她的指甲深深嵌進了皮肉之中。
“不愧是溫家的女兒啊,和你爹一脈相承的逞強。”
桓胥終于止了笑聲,“我今日叫你來,是有件事想要當面告知你。”
他挑了挑眉,手指點了點旁側案幾上隔着的一封信件。
雪龍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瞳孔微縮。
燙金信封上的印章格外熟悉,和青唐都今日送到她手上的一模一樣。
這是嘉甯皇帝親自寫給蜀君的信。
居然被直接送到了桓胥府上。
電光火石間,諸般念頭自腦海中劃過。
是嘉甯皇帝打算割地求和?打算将她交由蜀君任其處置?……可是這些,是值得桓胥親口告訴她的嗎?
除非——
“貴國送來和親的公主半道上被人擄走,單是這一條罪名,就足以誅你九族。”
桓胥的目光輕飄飄掃過她,哂笑一聲,“不過,你似乎也無九族可誅了啊。”
“......”
他瞥見少女刹那間掩飾不住的臉色,唇角微勾,像是對她的下意識的反應很滿意。
“将你千刀萬剮無數遍,也沒什麼意義。既然你們陛下在信中說,讓你先替你們公主嫁了——”
“依老夫所見,天高路遠,也不必再送什麼貴女來了。我給你做個媒,你就嫁作世子的正妻罷,如何?”
正妻?
雪龍眉目間劃過一絲不解,可疑惑轉瞬即逝,她臉色很快平靜下來。
桓胥一直緊緊盯着她,想從她臉上看出一絲破綻。
欣喜、憤怒、驚訝......都沒有。她像是一汪靜水,一顆沉重的石子砸下去,卻半點漣漪都沒驚起。
不知為何,桓胥忽然想起了片刻之前,跪在春秋代序自請罷官的青年。
也是這般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模樣。
叫人望而生厭。
桓胥臉色沉下來,“怎麼,這正好遂了你的意?”
“小人不敢。”
雪龍垂下眼眸,隻留下淡淡的一句:“謝大司馬恩典。”
在世子府邸裡,做王妃,和做一個小小的妾室,又有什麼區别?她終歸是不願意嫁的。
雪龍自嘲地想,若是做了王妃,能更方便地拿到情蠱的解藥,那倒也值得。
然而,這些紛繁的念頭剛一生出,她便聽到桓胥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老夫知道,你是溫雙壑的女兒,恨不得将祝家人千刀萬剮,又怎會甘願嫁去世子府邸?”
無論是王妃的身份,還是侍妾。
桓胥聲音沉沉,卻如驚濤駭浪在她心頭卷起,“但你還是答應了,為什麼?”
“小女郎,你當真是心甘情願麼?”
“還是你也有自己的圖謀?”
如萬般驚雷自心頭炸開,雪龍張了張嘴,卻半晌說不出話。
主位上的男人面上仍然帶着笑,在這個刹那,她竟然分不出這究竟是虛情假意,亦或是勝券在握。
晚風熏人,和着醉人的花香,卻吹得雪龍遍體生寒。
她垂下眼去:“請大司馬明示。”
桓胥咧嘴一笑:“明示?你是聰明人,若是還聽不明白,那可太叫老夫失望了。”
他頓了頓,沒有再給雪龍發問的機會,揚聲喚來女侍:“帶小女郎出去罷。”
雪龍跟着女侍走出屋子的時候,這才發覺自己的衣衫都濕透了。
全是細細密密的冷汗。
她動機不純,而桓胥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特意要她嫁作王妃。
——可是不對。
不是說世子爺視大司馬為“亞父”,平日裡唯大司馬唯首是瞻嗎?
桓胥到底在提防世子什麼?
她臉色太差,女侍看向她的目光含了幾分同情,柔聲道:“夜裡風涼,女郎先随我去換身衣裳吧。”
雪龍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了。
女侍展顔一笑,領着她穿過園林,往宅院的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