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濃,園林裡卻仍是澄燦一片,花月和鳴,蜿蜒回折的華館與回廊叫人目不暇接。
穿過後園佛塔時,恰有微風拂過,霎時金铎鳴響,宛若鳳鳴降落人間。
女侍領着她再穿過一條回廊時,忽然止了腳步。
雪龍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之下差點兒撞上她的後背。
她茫然回神,隻見女侍向前盈盈福身下拜,露出了立于前方的青年輪廓。
青年手提薄紗宮燈,孑然立于庭下風宵之中。
隔着半截烏木回廊的距離,他望向雪龍的眼神朦胧又溫柔,就像這一路上他每一次看向她時那樣。
然而蜀中山岚空濛靜谧,萬古明月照徹萬川,此刻月光灑下來,卻連精巧園林裡的死水都照不透。
“......”
雪龍望着他秾麗俊秀的面孔,半晌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青年看向引路的女侍,開口道:“釋藍,我有幾句話想和女郎單獨說說。”
女侍眉眼溫婉如春水,柔順地道了聲“是”,悄無聲息地往旁側退去。
沙沙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隻剩下雪龍與青年相對而立。
“方才大司馬沒有為難你罷?”
釋藍剛剛離去,青年就急切地上前半步,“好端端的,你怎麼會在這兒?”
雪龍搖搖頭。
晚風中還含着些許的涼意,她背上的冷汗全幹透了,此刻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冷。
“隻是說了幾句話罷了,毫發無損。”她忽然擡起眼來看他,“二郎,我就要嫁人了。”
她聲音低下去:“很快,我就會成為世子的王妃了。”
這句話說出口,她忽然有些沒由來的難過。
就好像那些山林道邊,如同霧氣一樣缭繞升起的不具名情愫,在這一瞬間像露水般消散無蹤。
青年眼神中劃過一絲愕然,像是訝異至極,情不自禁向後撤了半步。
良久,他垂下眼睫,呢喃似的說了一句:“那可真是便宜……了啊。”
雪龍眨眨眼,正欲再說些什麼,忽然前方轉角處黑影一閃,君照出現在二郎身後,腳步倉促。
待走到二郎身邊,君照這才看清了青年面前的雪龍,面上驚詫一瞬。
然而他顧不得和雪龍說些什麼,急匆匆湊到二郎耳邊,低聲道:“殿下,大司馬派人來催了。”
二郎“嗯”了一聲,君照向雪龍擠了擠眼睛,随後身形一晃,消失在廊下的樹叢中。
枝條晃動的聲音簌簌響動,濕漉漉的春夜裡又籠起芳菲的霧氣。
“我要走了。”
不知為何,雪龍竟然從他平靜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壓抑的......喜悅。
是錯覺嗎?
眼看着青年就要消失在自己視線裡,雪龍倏而出聲喊住了他:“祝二公子。”
二郎行色匆匆,幾個瞬息的功夫,身影已經到了雪龍身後的轉角。
然而聽見她喊他,他還是止了步子:“嗯?”
“方才,你能一口叫出釋藍姑娘的名字。”
她垂了眸子,“你是來找大司馬的麼?”
——既然自稱“一介閑人”、又說不願意和王室有什麼糾葛,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大司馬的府邸?
最關鍵的是,他好像對這裡很熟悉。
青年怔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
“女郎此言差矣。”
他笑容無奈,在燈火下顯出幾分晦暗難明,“你難道也是主動來找大司馬的麼?”
他壓低了嗓音,像是春夜裡的呢喃低語,“我同你一樣,都是被‘請’來的,身不由己啊。”
說罷,他身影消失在木廊的轉角處。
雪龍目送着他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
恰似一樹花雨紛然而落,落了她滿肩。雪龍伸手接了花瓣,放于鼻尖底下輕嗅,聞到了一陣濃烈到心悸的香氣。
她擡起頭望向那一樹熱烈的火紅,驚覺這竟然是曾經籠罩在她夢裡的荼蘼花。
......
與此同時,寶月琉璃。
青年掀了簾子進去,還未下拜,就聽見裡間傳來一聲:“靈均遲到了啊。”
擡眼一瞧,桓胥正站在案幾邊,默默看着一根緩緩燃燒的線香,“——整整半刻鐘。”
“是半路上遇見溫家的小女郎了罷?”
桓胥終于把目光轉回來,饒有興緻地看着面前的青年,“怎麼樣,她應該都和你說了罷?”
二郎默然片刻,回道:“是。”
桓胥問:“這門親事,就算亞父做媒了。靈均滿意否?”
青年深吸一口氣,還沒等他開口,桓胥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話頭一轉:
“隻是,這麼看來,那位和你同行了一路的小女郎,似乎并不知道你的身份。靈均,遮遮掩掩的是何意啊?”
桓胥“啧”了一聲,手上把玩佛珠的動作一頓。
他嘴角噙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目光随即移到二郎垂下的衣擺上。
——衣袖裡有一個淺淺的衣袋,正是青年平日裡用來放置蠱盅所在的地方。
“這麼看來,老夫竟然歪打正着,成了你的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