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今日十五,原本當有例行的大朝會,除了被原定升遷為吏部尚書結果被放了鴿子改任翰林承旨,現在還即将被流放賭氣請假的蘇轼,以及他上了四道折子要陪哥哥流放均被拒絕,賭氣翹班的蘇轍以外,别的官員都到齊了。
日蝕期間皇帝不宜見百官,朝會早早散朝。
但百官并沒能因此而落得清閑,全在太皇太後的指揮下各歸其位維持汴京秩序,皇宮裡就連最低級的宦官都忙着維持宮禁巡守燈燭,唯有趙煦獨獨落了個清閑。
此時原本當是正午時分,可觸目所及依舊是一片黑暗,天上殘存的陽光被一點一點吞沒,龐大的陰影眼看着就要将太陽徹底覆蓋,在天空倒懸一個幽深的漩渦。
趙煦負手看着這一幕,哪怕雙目被陽光刺得酸痛流淚依舊不願意挪開眼。
“官家,小心傷眼睛。”馮世甯隻能上前勸慰。
“你說食日的真的是天狗嗎?”趙煦仰着臉,面目在火光照耀之外,晦暗不明。
馮世甯為難,不知道應該如何應答。
這是天象,而官家是天子,若是太陽真的被天狗所食,豈不是意味着官家……
“官家年紀尚輕,待得成人,太皇太後必然還朝歸政。”
“年輕?”趙煦的臉沉在陰影裡,也不說朕了,“我今年十七歲了,唐太宗十六歲解雁門之圍,十七歲已經勸父起義,冠軍侯十七歲已然受封,難道就我還小嗎?馮世甯你說,太皇太後到底想不想還政?還是要效仿武周?”
“臣覺得,太皇太後會還政的。”馮世甯一邊覺得自己在把脖子往刀尖上戳一邊又覺得賊刺激。
“哦?”趙煦好奇了,這件事他很難聽到如此笃定的語氣。
“太皇太後說,官家大婚成人之後便還政,如今太皇太後不也正在積極為官家選秀嗎?并無拖延之意。”馮世甯左右瞅瞅确定旁人聽不到,“武曌女皇千古以來獨此一位!便是呂雉、鄧綏不也還政了嗎?太皇太後難道還能比得上那幾位嗎?”
趙煦愕然,旋即壓低了聲音:“你居然敢私下議論太皇太後?”
馮世甯聽出趙煦并沒有真的生氣,嘿嘿一笑:“何況武曌女皇不也沒成功嗎?”
“你……”趙煦到底沒撐住,啞然失笑,“大婚啊……”
腦海中蓦然蹦出來一個半身濕淋淋,曲線比他平,一頭烏發全粘腦門的身影。
他自幼身體虛弱,太皇太後怕他年少輕狂傷身,身邊伺候的全是太監,就算有宮女也是年紀大的一心出宮就怕老死宮中的,這是他極少幾次能直接接觸年輕女子的時候。
比起其他規行矩步仿佛畫上仕女的女子,那個女孩活色生香得讓他忽然對那一天有些期待了起來。
如果大婚的對象是這樣一個人的話,好像還不錯。
……
天終于徹底暗了下來。大地上卻已經亮滿了閃爍的火把,宛如天地倒懸,星河在岸。
說一千道一萬,當真正的黑暗到來時,恐慌依舊難免,連已經被分到肉食的人都停下了筷子顧不得吃肉,驚慌得左右看。
但是身邊并不昏暗。
燭光燈光處處,若是單看這種場景,與一般夜晚并無區别,甚至因為那被搬出的許多彩燈,甚至隐約讓人想起上元節的火樹銀花不夜天,看這遊人如織攤販處處,就差打出滿枝鐵花了。
“少則百息,多則盞茶,就會重新放亮。”
“請各位一同倒數一百個數!”
“倒數一百個數!”
已經聲嘶力竭的大和尚得到了最後一波的命令,繼續聲嘶力竭地站好最後一班崗位。
說完不等衆人應和,他們就自顧自先數了起來。
“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一開始還隻有幾個零零散散得聲音在呐喊,在嘶吼。
可是漸漸的,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進來。
“五十七,五十六,五十五……”
大相國寺外,亂糟糟的大街上百姓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蹿,稍微鎮定些的百姓都舉着鍋碗瓢盆用力敲擊。
故老相傳,天狗食日時敲擊鍋碗瓢盆制造響聲能把天狗吓走,讓它把太陽吐出來。
可是巨大而嘈雜的噪聲反而加重了恐慌,百姓跟無頭蒼蠅一樣亂蹿。
突然,從大相國寺裡傳出來倒數的聲音。
“三十四——三十三——”
随着那一聲聲的倒數,仿佛希望近在咫尺,倚馬可待。
希望沖散了滿心的惶恐,大相國寺之外的百姓也忍不住跟着倒數。
每當有性急的百姓忍不住加快倒數的速度,就會被更大音量的慢速度一次次拖回去。
到最後,越來越大聲的倒數感染了越來越多的人,數萬民衆齊心協力的倒數震耳欲聾,山呼海嘯一般的聲浪甚至直接撲到了宮裡!
趙煦忽然扶住欄杆:“馮世甯!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馮世甯伸長了耳朵。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
那是整齊的,勾起人心中希望的倒數聲!
“十!九!八!”
孟錢一次次指揮大相國寺和尚團壓低報數的速度,可區區一百個數字的倒數終于到了盡頭!
“三!二!!一!!!”
随着倒數結束,大相國寺一片寂靜,天地間仿佛隻留下了風聲的呼嘯。
孟錢死死盯着天空那一個仿佛黑洞般的圓斑!
終于!
就在那舉世皆寂的時刻!
那陰沉沉黑洞洞的天空邊緣亮起一線天光,畫出一個完整的圓弧。
“轟!”
歡呼的聲浪爆發出來!
奮力揮舞着手上的器具,嚎叫着,大喊着,仿佛打赢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戰争!
“噢!”
“天狗食日要結束了!”
“我們成功了!”
“吃肉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