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色不似作僞,路紫怡稍微松了口氣,跟餘熾道别之後還一步三回頭,“那你一會兒真的很難受的話就用醫務室的座機給老張打電話!”
餘熾沖她點點頭擺擺手。
等路紫怡消失在視線裡,餘熾站在樓梯上轉過身。她逆着人流往一樓走,繞到國際部人迹罕至的那個樓梯口,又一言不發地上了五樓。
五樓樓梯口的大門緊閉着。
餘熾又往上走了兩步,一直走到教學樓天台同樣緊閉的鐵門前。她脫離般靠着牆坐到樓梯上,把腦袋沉沉地抵住自己的膝蓋。
突如其來的反胃感令她渾身不适。
良久,餘熾向左側扭頭,瞥見樓扶手的一截欄杆上外翻出一小塊鐵皮。她似是好奇地往左挪到那截欄杆邊上,盯着那一小塊鐵皮看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伸出左手。
外翻的鐵皮邊緣還留着尖,一下子劃破她的食指。
血珠順着她的指尖一下子滑到指縫,餘熾卻渾然未覺似的,再次用食指抵住那個尖角。
鐵鏽味和痛感同時傳來。
餘熾覺得大腦暢快地清明起來,終于收回手,從校服口袋裡掏出紙巾,擦掉了已經流到手心的血。
她神色平靜地起身,回到四樓,去洗手間開了水龍頭,任清涼的自來水嘩啦啦地将她指尖殘留的紅色都沖刷幹淨,但傷口有點深,她剛把手指從水龍頭底下收回來,便又撒歡似的滲出新鮮的血。
她終于沒忍住,小聲地罵了句髒話。
走廊上隐隐約約地傳來英語聽力的聲音,餘熾粗暴地用衛生紙繞着食指纏了兩圈,等紙巾松松垮垮地遮住傷口,才恢複正常的表情,徑直回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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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紫怡打開多媒體,點開文件夾裡排好的聽力音頻。
舒緩的前奏一下子響起來,周容溫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眼餘熾還空着的座位,聽見胡高達問:“餘熾呢?”
“她胃不舒服去醫務室了。”路紫怡解釋道。
周容溫的眼神停在餘熾桌面上那盒拆封了并且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的止疼藥上,等聽力的“Text 1”聲音響起,才蓦地回過神來。
餘熾的胃病有這麼嚴重嗎?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手底下勾畫聽力答案的筆沒停,筆尖卻把薄薄的紙張戳出一個小洞。
教室裡播放的英語聽力混着轉動的風扇砸在他跳動的腦神經上,周容溫突然感受到一陣莫名的心煩意亂。他又扭頭看了一眼餘熾空蕩的座位,下一秒聽見有人推開教室前門。
周容溫似有所感地擡頭,對上餘熾平靜的眼睛。
後者一言不發地繞到胡高達那邊,等人起身讓開之後在座位上坐下。周容溫在聽力冊上寫下最後一道題的答案,講台上的路紫怡小聲開口,“餘熾,你還好嗎?”
“我沒事。”他聽見餘熾說。
她從自己的聽力冊裡把夾着的聽力答案拿出來遞給路紫怡,“你幫我抄一下答案呗。”
她臉上的笑真心實意,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剛剛犯了胃病的樣子。周容溫默不作聲地盯着她動作,下一秒視線停在她搭在桌子上的左手。
“你手怎麼了。”
餘熾頓了一下才扭頭,卻沒看他,“沒事,下樓梯的時候不小心在欄杆上劃了一下。”
周圍一下子有好多創可貼遞過來,周容溫看她扔了手指上繞着的紙巾去接,冷不丁再次開口,“你消毒了嗎?”
“沒多大事,”餘熾滿不在乎地給手指貼了個款式簡單的創可貼,表情稀松平常,“就一個小口子消什麼毒啊,”她強撐着精神打趣道,“周老闆平時這麼嬌貴的嗎?”
她說着,眼神瞟了眼黑闆又看向周容溫桌面,“呀,最後一道材料的題都對,周老闆還是厲害。”
周容溫看着她指尖上的創可貼中央一下子加深顔色。
“不疼?”他鬼使神差開口。
餘熾終于看了他一眼,手指下意識蜷縮了一下。她欲蓋彌彰地扯了扯校服外套的袖子,将整隻左手都縮到袖子裡,“還好吧,難道我要因為這個哭嗎?”
“那就是很疼了,”他的語氣稱得上冒犯,“疼為什麼忍着不哭?”
餘熾遞給他一個看變态的眼神,“犯病了?”
周容溫沒理她這句話,意有所指道:“你沒聽過那句俗語嗎,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有嗎?
餘熾心想這句話根本就是騙人的。
她曾經也因為委屈或是痛苦流淚,伏在床邊嚎啕着喊痛,道歉和忏悔都咽進眼淚裡。她迷茫地哭喊着“我錯了、我錯了”,可并不知道自己哪裡有錯。
或許是考試沒考到第一名,又或許隻是先邁出房間的是左腳不是右腳。
十一歲那年她被顧靜從睡夢中叫醒,被歇斯底裡的親生母親拿着小刀逼着站到窗台上,威脅着王慶國說“你是想逼死我們母女倆”的時候,哭喊的聲音幾乎穿透那棟居民樓。
可是沒人聽得見。
于是她學會再也不在人前哭。她開始躲起來流淚,用濕潤燒幹委屈和不甘心,學會戴上開朗獨立的面具,面具的鎖扣牢牢地扣進血肉裡,混着經脈和她長成一體。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在她的生命裡或許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假命題。
餘熾回過神,對上周容溫的眼睛,嗤笑,“那你哭一個給我看看,我給你買糖去。”
後者并沒有因為她這句驚世駭俗的話露出任何不适或是驚訝的表情,餘熾隻看到他從書桌裡掏出一顆薄荷味的硬糖,随後放到自己桌面上,又用數學卷子将那顆糖蓋住。
“我用來醒神的,”他壓低聲音,“有人說過糖能緩解疼痛。”
“是嗎,”餘熾隔着數學卷子按住那顆糖,手心留下一道印記,“誰說的。”
他笑起來,卻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隻道,“其實糖也應該算零食,是不能在教室裡吃的。”
餘熾還是盯着他,“所以呢?”
“所以,”周容溫扭過頭不再看她了,“剛剛那句話,其實是你的共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