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湘來到客棧的頭天晚上就做了噩夢。
夢裡不是黑乎乎就是血淋淋,她被噩夢驚醒,抱着被子着實恐慌了一會兒,再想入眠已是不易。
輾轉反側地等到了天明。
她也不習慣性地賴床了,動作迅速的下床洗漱完畢,去敲吳啟的房門。
草草吃了早飯,便拉着吳啟陪她去城西的寺廟裡求了幾張平安符,又買了一個長命鎖。
這小廟裡的和尚極為心黑,将一個銀的長命鎖生生要出了金子的價,岑湘與他理論半天,最後咬咬牙掏了三個月的零花将這些東西買了下來。
她出了寺廟,見吳啟正站在稍遠處買糖葫蘆。
她蹦跳着朝他走去,啟叔将兩串糖葫蘆從麥稭架子上拿下來,付了錢,回頭看她,問:“好了?”
岑湘從剛求的平安符中抽了一張遞給他。
“給我做什麼?”
“我求了八張。”傅岑湘掰着指頭數,“我爹我娘的,祖母的,哥哥姐姐,還有我小侄子的,剩下就是你一張我一張。師父師娘應當用不上這東西,啟叔你雖然武功高強,但天有不測風雲嘛,下雨天沒帶傘這種事也是會遇上的,拿着總沒錯,實在沒用就當我為你多求幾串糖葫蘆了。”
“謝謝。”吳啟也不推辭,直接收下。
她送出去一張平安符,十分不要臉地張大了嘴,意思是想吃第一顆糖葫蘆,但吳啟無動于衷,一張方正的冰塊臉洋溢着暖洋洋的笑意把糖葫蘆從上到下舔了一遍。
岑湘趕緊把嘴巴緊緊閉上,撇過頭去。
雖然已經見過幾次,但啟叔一個八尺壯漢,吃糖葫蘆的樣子實在太醜陋了,從他手下要個糖葫蘆這種事以後還是想都别想。
從廟裡出來,又在城中閑逛了一會兒,時間已近日中,二人便就近挑了一家酒樓用餐。
岑湘這兩日走的有些匆忙,半路又遇上有人死傷的火拼,覺也沒睡好,實在急需飽食一頓撫慰心靈。
她和吳啟由小二招呼着上了二樓,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菜。
菜還沒上齊,便聽見酒樓裡請的說書先生眉飛色舞地說着近來的趣事與見聞,内容無非是廟堂腥風江湖血雨,英雄陌路美人遲暮。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傅岑湘細細剔着魚刺,分神去聽那說書人的唾沫橫飛。
酒樓裡人聲嘈雜,好在說書人聲音粗犷且具穿透力,他左手折扇搖搖擺擺,很似悠閑,隻聽說書人道:“且說那祈王眼見城池久攻不下,攻城雲梯一排排攀附在城牆之上卻再難進方寸,我胤朝先鋒将士更是血染城關,方知原來沄啻那昏庸無能的老皇帝,治國慘淡,怕死一等一,早将城池建的固若金湯,等閑難入。
将士們這時士氣也早已大不如前,祁王心知無法再打持久戰,當即下令兵分三路……”
他說的算是如今朝堂上的頭等大事:大胤與雲啻王國的一戰。
雲啻與大胤積怨已久,近年來常有戰事,岑湘雖然總是在山上呆着,消息滞後,但祁王率軍打下雲啻的事發生已有些時日,如今正在班師回朝,這種大消息,平頭百姓皆知,何況她父親正要去京城做官,她便也有些了解,當然也僅是知道。
她就着說書人誇張的言辭吃了小半碗飯,那先生對祁王在雲啻一戰的謀略骁勇進行了長久的渲染,終于口幹舌燥,醒目一拍,下了總結:“這祁王雖初出茅廬,首次征戰,卻鎮定自若,穩如泰山,不出數月連破六城攻下雲啻,其中還不乏以少勝多的戰事,真真雷霆手腕,運籌帷幄,決勝千裡。”
雖然說書先生盛贊這祁王,但岑湘聽着并無太大感觸,她幼時離京,跟随父母去了青州,又拜入了闌山兩位高人門下,于京城和皇室并無多少了解,對于這個故事的主人公祁王更是知之甚少。
不僅是她,就連酒樓裡在座的也個别産生了疑問,果然有人問道:“從前隻知太子和顯赫的三皇子睿王,再不濟還有四皇子和九皇子這幾個出挑些的,卻從未有聽說過祁王這号皇子,怎地突然便一戰成名天下知?先生可知他是個什麼身份,長個什麼模樣?”
“咳,這個嘛,”說書人說到此處,搖頭晃腦地停下,賣了個關子,繼續說,“祁王乃是當今皇上第七子,在他攻打雲啻前,大家想必都不清楚這祁王是何許人也,其實啊,祁王的生母,正是雲啻的公主,不過他生母故去的早,後來祁王便由當今元妃收養長大。”
“那他豈不是帶兵攻打了自己的母國?”這消息其實不算隐秘,祁王打下雲啻後,他的出身自然也被人翻了出來,事實上早在祁王自告奮勇,接下攻打雲啻的君令時,便已引起許多人的相關質疑,但還是有些不知情的,在此時發出了疑問。
“是啊,祁王十幾年間一直毫無建樹,鮮有人知,一朝鵲起便做了如此驚人之舉,将軍功建立在自己族人的鮮血之上,手段不可謂不陰狠毒辣。”說書人道。
他分明前頭還誇這祁王有勇有謀,運籌帷幄,現在又說他陰狠毒辣,前褒後貶又不似欲抑先揚着實有些矛盾,想來說書水平并不高明。
但他說到此處,關子也賣夠了,終于想起回答先前關于祁王相貌的問題來:“所謂相由心生,祁王對着那些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同族也毫不手軟,肆意屠殺,可見殘暴,他的相貌,自是青面獠牙,鷹鈎鼻,吊稍眼,白發虬髯,可怖的很呢。”
岑湘起初聽着還覺有趣,但聞“白發虬髯”這四個字,便覺太扯,忍不住搖了搖頭——當今聖上不過知非之年,祁王乃皇帝秦铳的第七個兒子,算起年歲應當不過弱冠,哪來的白發虬髯之說。
京城的消息傳到這些偏遠之地,也早已變了數個版本,當年傅家從京城被貶來青州,途經鑒城,也是在鑒城的一個酒樓,有個說書人說父親是因為勾結外敵才被貶去青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還道京城的官不管來幾個都改不了那破地,氣的她鼻子都歪了,要不是母親攔着早便上去與人沖突。
岑湘這廂搖着頭,後方卻突然傳來“噗”的一聲笑。
她原先隻顧着朝中央說書先生方向看,便沒注意到後桌坐着的人,聽得這嗤笑聲,便順着聲音源頭看去。
後頭的小桌上,坐着一胖一瘦兩個男子,應當來的比他們還早些,菜已經上了許多。
瘦的那個其實是十分勻稱的身材,隻是被對面的白胖男子襯得略顯瘦削了,他穿着一身晴山藍的袍子,因是背對着她,從她的角度,隻能看到小半的下颌,順着衣服的輪廓,隐約能感受到底下有一對流暢的肩胛。
而那“噗”的一聲嗤笑,則是來自他身旁的白衣男人,那人側身坐着,也看不明正臉,但他一個側影便能抵上常人全身的寬度,他眉眼舒展,嘴唇肥厚,十分喜慶,一笑,便笑出了三層的下巴,整個人看起來更為慈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