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善于揣測聖意的大臣們以為修完榭通渠,很快便要修築新的邗溝,翹首以盼等着這差使落到自己頭上,好從中間撈些油水之時,江南那邊卻說修築靈渠的花崗岩實在是不夠了,再如何逼迫也無法征繳,加上一些其餘的原因,靈渠的後續修築隻能就此作罷,此後數年,再未動工。
可她回京的路上,曾在碼頭見有人往北運送花崗岩,當時父親見了這花崗岩,還恍惚了一會兒。
也許是她多想,那花崗岩用處不在于此,可鹹德帝,恐怕從未放棄修築靈渠一事,他能時隔四年以懷柔手段舊事重提,便不會如此輕易止步于此。
岑湘靈光乍現,突然便想到自己要寫些什麼了。
她決定放棄經義,寫一篇關于靈渠的策論。
有了主題,接下來的便容易許多,好在她見過别人的策論規範,回憶了一會兒,便照着記憶中的格式開始書寫,最終的決賽給足了他們時間,一個時辰後,岑湘緊趕慢趕,将文章交了上去。
幾篇體裁各不相同的文章被公示了出來。
鹹德帝依着順序一個個看去,目光最終停留在了《論榭通渠》和《衡東賦》兩篇文章上。
他的眼神專注且嚴肅,他凝睇了多久,四周便安靜了多久,衆人都在暗暗揣摩皇帝的心思,直到他的神情逐漸緩和,眼尾也慢慢有了笑意——這兩篇文章,前者雖文筆稚氣,但文章裡的内容,确實地提出了他為行胤運河困擾許久問題的解決方案,看起來還頗為可行,後者雖是時賦,卻又結合了策論的内容,衡東近來戰事吃緊,大胤與偃離打的勢如水火,此文不僅分析了局勢,還略講了糧草軍備之事。
他駐足在那篇字迹娟秀的文章前,沉吟道:“這篇《論榭通渠》,是誰寫的?”
岑湘出列行禮,道:“回皇上,是臣女拙作。”
秦铳見下首跪着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詫異了一瞬,但因方才便注意到了場中這個悄悄打量他的身影,倒也沒有過于意外,隻是一手撫上山羊胡須,玩味道:“哦?這文章很是大膽,你是怎麼想出分渠築堤,順河且部分取直的法子的?又為何說那花崗岩于江堰修築不堪大用呢?”
“回皇上,臣女認為,雖然河流彎曲使得泥沙沉積帶來災禍,但隻是簡單的裁彎取直,費時費力不說,即使改造成功,由于河水沖刷,周邊的田地也會随之被破壞,再者,河流曲折乃是經年累月的自然之力,若強行破壞,容易适得其反,況且……”
她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這一段她本來想要寫在策論裡,隻是怕猜測過多反而引起皇帝不滿,最終還是放棄了。
“況且什麼?”
“況且……”岑湘依舊遲疑。
“大膽說,恕你無罪。”
“這可是您說的!”
岑湘得了保證,一派天真無邪道:“況且花崗岩用于祺元郡尚且合适,但若要建成行胤,下一步不是從章順便是從臨陽開始,這兩處都在恕江以南,雖是狹窄,但浪潮洶湧,沿岸沙土松散,河床并不穩固,若強行使用花崗岩,不但築不成長堰,這石頭反而會沉入河水裡,要麼被有心人偷去用了,要麼便反使水位上漲,危害百姓……”
秦铳怔了怔,他沒想到這個小女兒家不但猜到他對行胤運河的想法,甚至連他的下步計劃都猜到了。
這也是岑湘方才猶豫的原因——朝中怕是很多大臣都已經猜到下一條靈渠的開發點了,但那些老油條們都選擇默契的不提。
帝王最愛猜忌,他們既希望朝臣懂他,又不希望對方太懂。
若是猜到他要繼續修築運河倒也無妨,猜到下一條靈渠的起修處并當衆直說出來,那才是忌諱的點。
可岑湘做了。
好在她先得了皇帝的準允,又一派嬌憨的姿态,衆人隻覺她是為民生計随口一提,與皇帝的想法不謀而合罷了,而她又是個玲珑嬌俏的女娃子,這樣脆生生開口,仿佛沒有人會責怪于她,看皇帝的神情,顯然也沒有被觸到逆鱗。
岑湘低下頭,絞着手,還未等到天子宣判,近處有一人疾步而來,又“咚”地一聲跪下了。
岑湘側首,讷讷:“父親。”
傅廉靳沒有看她,隻是低垂着眼,道:“皇上,小女愚鈍,漏質不堪議政,妄言邗溝一事,頑劣之舉,還請皇上念她年幼,寬恕小女。”
皇帝本就沒有放在心上,聽他這樣說,更不在意,道:“诶,傅愛卿,這女娃娃靈秀聰慧,朕不曾見過,還想着是哪家的孩子,不想竟是你的小女兒,有這樣漂亮的姑娘,是你的福分哪,她說的很好,也是初生牛犢,許多地方,朕也沒有想到。”
他淩厲的眼神有短暫的和緩,低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臣女名叫岑湘。”
“好,岑令詞鋒銳,湘君賦韻新,好名字。”
岑湘沒聽過皇帝所說的詩詞,而她叫這個名字,也隻是因為她生在湘水彙集的城鎮。
“你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見地,不錯,很不錯,那砂石灌漿的法子,你又是怎麼想出來的?”皇帝又問。
“回皇上,那年青州幹旱,爹爹想要盡快恢複民生,帶着臣女走訪了附近倉廪充實,麥穗兩歧之地,發現這些地方也都是沙土松散,附近的鄉民們,皆是用了這樣的法子阻止流散,靈渠雖不經青州附近,但臣女想,四方土地,天下八荒,總有許多地方有相似的狀況,總不能全用了高價難尋的花崗岩去做。”
這道理許多百姓都知道,但天子在天上久了,腳不沾地,對于這樣的地勢地形竟也陌生,秦铳不識民間疾苦便也罷了,底下的人又各自打着别的算盤,榭通渠修到後頭,竟也沒人提醒此事,生生廢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去搜羅那用處不大的花崗岩。
皇帝聽聞可以尋到别的辦法再修靈渠,而這話題又是由一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太學女學生挑起的,更不用顧忌什麼,喜不自勝,撫掌道:“好,好啊。傅廉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