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閣前的第三日。
岑湘又做夢了。
夢裡有個青面獠牙,白發虬髯的怪物一直追她。
她穿着大紅嫁衣,扯着頭蓋向前方奔跑,卻怎麼也跑不掉,有一回好不容易逃脫了,才發現前面還有一道深淵。
她橫豎是睡不着,起身下床,想找人說說話。
她走到姐姐窗前時,投射的光影之下,岑湘見她還在給傅昭蓋掖着被角,便悄然離開了。
原本在年幼之時,她與姐姐都是同衾入眠的,前些日子姐姐為了寬慰她,也抛下傅昭和她睡在一張床上說了些體己話,但此時顯然不便再去打攪了。
岑湘十幾年的人生裡從未如此忐忑過,即便在闌山,心裡也是妥帖的,因為知道有人在等她回家。
可如今不同了,她内心惶然,卻又有些無處訴說。
她在夜色中的庭院裡來回踱步許久,不知不覺,又來到了爹娘的卧房前。
她剛想叩門,卻聽見裡頭母親激烈的質問聲。
父親無奈道:“阿俠,這是你第三次問我這個問題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若是可以,我何嘗不希望讓她抗旨不尊?”
“你做了嗎?傅廉靳,我同你過日子這麼多年,你要追查你爹的事,我不過問,甚至還支持你,你要同蕭家站在一頭,我也不管,拿出性命陪你便是,可為何我的孩子,他們還那麼小,便要經受這些?彧兒如今連點音訊也沒有,屏西,屏西……”
母親說到此處,幾度哽咽,而後越發憤怒:“如今連湘兒也要這般不明白的嫁出去,她才多大?她還不夠懂事嗎?”
“我便不難過嗎,湘兒也是我的女兒!”
“我看你根本就不在乎!你隻在乎你傅家的冤情,你隻在乎你那黎民百姓!”
“爹娘……”岑湘想進去勸他們不要再為她争吵,但她張了張口,發出的聲音幾乎連自己也聽不見。
她很少見爹娘吵架,上一回是為了哥哥離家之事,再上次,是為了姐姐懷孕之事,從第一次目睹爹娘為了姐姐吵架之時,她便想,她以後一定要好好的,不讓爹娘為她操心。
可事已至此,她才發現,她甚至無力去勸。
岑湘叩門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九月亥時的風已有些涼意,她搓着臂膀,來到了傅家的祠堂前。
沒想到祠堂的燈火還亮着,祖母跪在祖父的牌位前上了香,口中還念念有詞說着什麼。
見此情景,岑湘又下意識的想走。
祖母卻叫住了她。
“阿湘。”
岑湘停住腳步,叫了聲:“祖母。”
話一出口,眼淚又斷了線似的掉落下來。
她以為自己不想哭的。
父親在回去的路上同她說抱歉沒能保護好她時,她沒哭。
賜婚的聖旨搬來家裡,母親抗拒着不肯讓她接旨時,她沒哭。姐姐與她夜話,說世間的感情不過如此,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到最後抱着她說可是我的小妹又做錯了什麼時,她沒哭。
此時,夜風一吹,她卻忍不住眼淚決堤。
她對未來沒有任何想法,也沒什麼宏圖遠志,隻想和家人一起好好的,可沒想到連這點心願也這般曲折。
她走進祠堂,祖母沖她招了招手,她便又撲進了祖母的懷裡,祖母身上有好聞的香氣,并非檀香,而像夏日裡的栀子花,又像是初秋窗邊風幹了的橘皮的味道,親切而溫和。
岑湘枕在祖母膝上,祖母撫着她的頭頂,一下一下,像小時候一樣,哼着小曲哄她睡覺。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挂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祖母哄孩子睡覺永遠隻有這一首。
她從前一直不明白,祖母三十出頭,芳華尚存的年紀,便失了夫君,獨自照顧尚且年幼的父親,如何才能做到了無閑事挂心頭呢?
如今才明白,祖母也曾是侯府的大小姐,年輕時也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
她聽着祖母和緩的歌聲,漸漸止住了哭,低聲道:“祖母,你和我講講祖父的事吧。”
“好啊,你想聽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