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墜入高山崖。憶春秋過往,十裡荷塘,三千風月,盡付了這燹火狼煙。
“陳記書坊。嚴州城風華橋頭東。”
篆着牌記的刻闆四散在院落中,熏風帶來夏日的燥熱與煙霾,高牆将它們鎖在這深院中,就像那些被書匠刻于其上的經義般,被困在這人心浮動的世間。與往日不同的是,那四方高牆圍成的天空中,一輪血月遮擋了日光,世界籠罩在一片昏暗的血紅中。
這裡是一座印書坊,嚴州士人的書大多出自此處。除了四書五經,書坊還會印一些農業生産類的實用書,因此受衆頗廣。
書坊忌火,磚瓦結構和高慫如荷葉的馬頭牆讓其免于兩日前的大火,但不能讓裡面的人免于那場瘟疫。就在這天早晨,坊内最後一名書匠也染上了那要人命的病。他是個鳏夫,早年死了老婆,沒有孩子,因為會寫一手漂亮的趙體被書坊老闆收留,幫着制作印書的刻闆。
他運氣好,前幾個月接到了天機樓的單子,那套書有十卷,寫滿了江湖名士傳記與坊間雜聞。那人一身貴氣,預付了二十兩紋銀,指名道姓要他來制作這套書的刻闆,并且要用上好的白棉紙、包背裝,成書須在四個月以内。
書匠沒有家,常年住在坊内,他總在清晨太陽升起的時候起床,啃三個包子,開始一天的工作。他工作起來不止不修,仿佛世間除了那些字再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意的東西。
他的手極穩,字有風骨,做的一手上好的套印,文用墨色,批注用藍色,句讀用朱色。有人說,書匠早年也是一名滿腹經綸的書生,隻是愛妻喪命,他從此沒了報國的念頭,一門心思撲在做書上。
他很喜歡這套書,那貴人将書送過來的時候他看得廢寝忘食,尤其是其中一個名叫《玉桃傳》的故事。
玉桃身堕金陵青樓,憑着圓滑的處事成為了花魁。青樓三教九流聚集,她無意中撞破了一樁霍亂金陵的密謀。身在青樓,玉桃更明白那些同她一樣的人生存之艱難。為了保護金陵的這些底層百姓,她施計引官員聽見這密謀。誰料官匪勾結,她被莫須有的罪名壓入地牢。玉桃無法,隻得以身飼虎,除去了這兩個主謀。她自知難逃一死,最終自缢于獄中,牆上血書一行:“身雖蒲柳,心比皎月。”
萬聖閣殺手破門而入時,書匠剛刻完《玉桃傳》第三版,終于覺得滿意——高燒讓他全身乏力,寫的字少了些力道,隻能重寫。
“銀子在二樓第一個房間的皮箱裡,鑰匙在皮箱左邊第三塊地磚下。這裡隻有我一個,你們要什麼自己拿,别動我的刻闆。”
書匠頭也不擡地甩給來人一句話,猶自小心上墨,看到《玉桃傳》被翻印到潔白的綿紙上,心滿意足。
這些天嚴州風雨飄搖,書坊來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都叫他趕快收拾東西逃命去。書匠隻是搖頭,用他沙啞的嗓音和那些人說:“我的所有都在這裡,帶不走,也逃不掉。”
那領頭的萬聖閣殺手正是孟紅雨,她示意手下去二樓取銀兩,自己則上前看那整齊壘在一邊的白棉紙。
“《玉桃傳》……話本?”
“俠客傳記,講青樓女子,身雖蒲柳,卻義薄雲天。”
孟紅雨翻了翻這些紙,笑:“倒也有趣。你不怕我殺了你?”
“破骨殘身,殺便殺了,你們要是還有一點良知,就留下這書。”
“不巧,我最讨厭的就是這些自以為是的泥菩薩。你這書啊,誰都留不下,隻能毀在我手裡。”
火折子被吹燃,火星落在紙堆和刻闆上,綻開一大片火紅的罂粟。
書匠撲在刻闆上,那火從刻闆爬到書匠手上衣服上,沒有停下的意思。
“我的刻闆……我的刻闆……”
書匠不顧身上疼痛,渾身顫抖地抱着刻闆,腦中卻浮出花魁的樣貌。
那時秦淮燈影搖蕩,花魁笑着對他說:“書生,今夜帶上你的故事來我院裡吧。”
高燒加燒傷,書匠已然犯了迷糊,暈乎乎倒在地上。
坊内銀錢已被搜刮一空,徒留一地破碎的竹紙墨印。刻闆保了下來,孟紅雨覺得無趣。
“留着這玩意兒也行。隻可惜,你們家盡印些聲讨萬聖閣的東西,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滿牆的書被潑上油,火星落下,“唰”地燒了一片。
陰如玉解決了最後一批潛入嚴州的萬聖閣殺手,忽見到華風橋東火光沖天,心道不妙,急急奔去。那是他資助的印書坊,他前幾個月才把《江湖秘聞錄》交給裡面的一個書匠——那人的趙體寫的很好。
“玉衡,樓主請你帶人速去支援芳菲林!”
天機樓影衛攔住陰如玉,他渾身是血,神色焦急。
“芳菲林怎麼了?”
“我們的人與萬聖閣在芳菲林正面交火,但突然來了好多長翼蝠,個個有十人長。”
“我們的傷亡如何?”
“沒清點過,但死了不少人。”
陰如玉手上有一支天機樓的精銳,負責清理嚴州城内部的萬聖閣殺手。
“……知道了,這就去。”
陰如玉從懷裡掏出一支竹管,拉開導線,随即,空中炸開一朵大紅的煙花,隐約是個“玉”字。同時,分散在嚴州城各個角落的天機樓精銳都放下手上的事,前去與陰如玉會合。
風華橋東的大火仍在燒着,城中百姓逃得逃傷的傷,沒人再有精力去管這無人書坊的大火。
陰如玉凝視着書坊的方向出神。他仍記得那書匠給他的信,信上說他很喜歡這套書,很喜歡裡面的《玉桃傳》,答應要用最好的套印來印。
“對不起……”
他朝着書坊方向行了一個太陰的古禮,轉頭朝四面八方彙集而來的同僚揮手示意,一行人快馬加鞭朝芳菲林趕去,隻留下身後傷痕累累的嚴州。
血月下的芳菲林,紅得令人心底發怵。
遍地都是缺胳膊斷腿的俠士,也不知道哪個是濟世堂的人,哪個是萬聖閣的,隻是那麼堆在一處。林中時不時傳來長翼蝠的嘶鳴,和不知道誰發出的哀吼。
陰如玉心下發緊,從腰間抽出列星鏡,緊緊捏在手裡。君影送來的紙人正趴在他心口,讓他稍稍有些安心。
耳邊忽有風聲,一支冷箭擦着陰如玉的後勁攝入一邊的桃樹上。緊接着,箭雨鋪天蓋地而來,帶着芳菲林濃郁的血氣。一行人不得不棄馬改用輕功,施展開本門秘技,終于躲過了這天羅地網。
芳菲林中心,軍旗在腥風中獵獵作響,而那裡,三隻長翼蝠與兩方勢力混戰在一處,戰況焦灼。
陰如玉入局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渾身浴血,長翼蝠身上有數十道大小不一的豁口,那些畜生盤旋在半空,盯着底下的人呲牙。
“萬聖閣忒不要臉,把你們的畜生收回去!有種光明正大打一場!”
“你們所謂名門正派竟然還給我們潑髒水,看毒!”
兩方誰也看不上誰,扯着嗓子互相叫(罵)陣,也不知道都聽見對方說什麼了沒。
陰如玉顧不了許多,沖自己的人揮手高聲道:“出網!”
其中一個少林弟子騰身而起,一禅杖杵在其中一隻長翼蝠腦門上。那長翼蝠憤怒嘶吼一聲,便飛撲向少林弟子。如是三次,少林弟子成功吸引了長翼蝠的注意,将它們拉出了混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