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兒壓得低,眉眼淌露的情思都作落寞。
柳雲婵容色微凝。
于無知衆人眼裡,孟昭音是退讓的、是委曲求全的。
女娘好會惹憐,冒犯也似無意。
“怎會不想?”
柳雲婵學她輕音,說着唯二人才可聞晰的話:“我日夜都念着她呢。”
斜上綠枝亂顫,柳雲婵站直身子,又道:“昭音一路舟車勞頓,先回府歇下吧。”
孟昭音自是應好。
府門大開,柳雲婵虛握上昭音的手,邊走邊側首:“院子收拾好了,你待會兒親去瞧瞧。”
一行随侍緊跟侯府管事自角門而入。
孟昭音随柳雲婵進府,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此時過了儀門,入眼便是折曲攬風的雕花遊廊。
她兩步一遇府上侍從,受了數聲規矩禮數。
那些身着碧青衣裳的婢女敬聲行禮後,卻并不急切要走。
悄聲在原地小步躊躇,待人走後才敢扭頭細看。
“你有看清楚模樣麼?”一圓臉侍女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長臉侍女。
“沒有,”長臉侍女皺着臉,有些可惜道,“不過聲兒倒是溫柔。”
“人不可貌相,聽聲就更不準了。”
……
孟昭音自是無法聞知這些侍女們私講的小話。
在不知已第幾人自以為隐秘地擡眼,與之相視又飛快滑走後,她終到了内院正廳。
正廳楣匾上潑墨寫就妍清四字——惠風和暢。
昭音擡首,眸光将落時,忽來一陣風,牽吹羅裳裙裾。
額前碎發輕擾眉梢,她垂首,便對上一雙狸奴似的眼。
那雙眼的主人見她時微微怔愣,而後又輕快地、促狹地笑了一下。
“姨奶奶,這人不就來了麼?”
端坐主位的餘老夫人聞言,目光望向來人,片刻後才出聲道:“阿窈,她長得可不輸你。”
孟昭窈沒應聲。
她撚起梨花木嵌螺钿方桌上一方綢帕,松松握在掌心,移目随于昭音。
龍涎溫香,孟昭音立于一側。
柳雲婵見主位上的銀發婦人,微訝道:“姨母?”
不過一瞬,她斂下驚詫,欠身問安。
餘老夫人生得慈眉善面,笑時更叫人親近:“雲婵可是怨我不請自來?”
柳雲婵蹙眉佯裝不喜,口上嗔道:“這是何話?您一向是侯府的祖宗。”
而後又偏首喚聲:“昭音,快來拜見餘老夫人。”
孟昭音向前一步,還未開口,卻聽那位看似好相與的餘老夫人說道:“娘子若要問安,便行跪拜吧。”
此時滿堂唯餘風聲。
侍女奉上一盞雲霧清茗,隔着絮雲般缭散的氤氲,餘老夫人識不清昭音面容。
“母親适才說了,您是侯府的祖宗——”孟昭音目光緩緩上視,續道,“自是受得如此大禮。”
“往日伏身皆拜佛祖,如今向活祖宗敬跪,好稀奇。”
昭音彎了一雙笑眼歎說,正欲落膝時,柳雲婵忽止腕相攔。
孟昭音眼露不解地看向柳雲婵。
“娘子唇齒伶俐,不像是頌經念佛的人。”餘老夫人有些蒼郁的聲音自上座響起。
她居高臨下地輕掃昭音,如商者打量物什那般挑剔。
餘老夫人悠聲笑道:“倒像是後宅無知婦人養出的庶女。”
此時連穿堂風都斂下聲息。
惠風和暢,然實在事與願違。
半晌,孟昭音終于開口。
她像是有微許不忍般看向柳雲婵:“母親,老夫人在贊我們相像呢。”
餘老夫人容色霎變,她忙辨道:“雲婵,我不曾有過此意!”
“老夫人。”
一雙蒼濁的眼下意識疑望向昭音。
“您老人家心善,想來是憂念我與母親久未相見,怕心生隔閡,才言至如此,好叫我二人熟絡。”
孟昭音眼裡浮漾上些許謝意,而後聲音放得更輕:“昭音謝過姨奶奶。”
餘老夫人容色不由微僵。
她身居國公後宅數載,又乃當今貴妃生身嫡母,自受了千百般情熱的阿谀奉承,哪曾有過像今日這遭有口難言的局面。
她恨恨想道,孟昭音還真随了親外祖,一樣惹人煩!
餘老夫人自女娘時便已是教習娘子最為出色的學生。
娘子教她猶婦德、端婦容,教她嫡氏何為,教她相夫教子。
時深日久,這些懷有殷殷期盼的話語逐漸長成一張面具,面具貼上皮肉,融進骨血,好過天生。
餘老夫人自持端方,從容緩笑。
她扮上最相熟的面具,遊刃有餘道:“青州路遠,昭音既已回到府上,那便好好歇歇吧。”
仿若置身于外的柳雲婵終于開口,她目光落到孟昭窈身上,柔聲道:“阿窈,送姐姐回溪霜院吧。”
……
惠廳到溪霜院,要經繞小半個侯府。
春光缭散滿園,步步攔弄花香。
于一片清妍中,孟昭窈忽而開口問道:“用午膳了麼?”
這是二人之間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