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随則讓豐容豐許趕着馬車往王府去,他支着下巴從車窗看着兩人遠去的背影,他原來嫌棄的又崎岖又飛黃土的這一段東西好長一段路程總算是走完了。
隻是剛剛大哥那副“你自求多福吧”的神态,和趙珩那明晃晃有熱鬧可看的眼神怎麼那麼讓他坐立不安呢?
莊随一邊掀開車簾看鬧市街景一邊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可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
眼見着獨占了一條巷子的珉王府瓦上琉璃反射的青光越來越近,馬車還沒停穩,莊随就先踩着車轅跳了下來,三步并作兩步地進了門,把大呼小叫着公子的一群人丢在了後面。
果然珉王、王妃和南甯郡主已經在大廳裡等他了。
“爹、娘、阿姊,我回來了!”
珉王捧着茶盞,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
王妃卻已經起身迎了幾步,眉眼間都是不加掩飾的笑意:“過來,讓娘看看你。”
“娘,”莊随笑嘻嘻地轉了個圈,“兒子這一身當不當得起芝蘭玉樹?”
“自然當得起,”王妃滿眼的歡欣,“這一路可平安順遂?娘見你身量長了不少,在南疆未吃什麼苦吧?”
雖然這三年來時有信件往來應天與雲南,可到底沒看見真人,又是戰事四起之地,王妃的心也着實跟着懸了三年。
“阿随能吃什麼苦,”莊青水走過來拍了拍莊随的肩,“瞧,一絲塵土也沒有,可見他必然是坐在馬車裡躺過來的。”
她對着莊随露出個揶揄的笑:“阿姊說得對不對?”
“娘,我一回來阿姊就擠兌我!”莊随故意嚷嚷着告狀,把在場的人都逗得笑出了聲,整個大廳都沉浸在一片快樂的氣息中。
隻除了珉王。
莊征不輕不重地放下茶盞。
站在他身後的長史章同用力地給正笑鬧着的莊随使了不知道多少個眼色,而莊二公子隻覺得章叔真可憐,想必是眼睛生了疾,改日他就同爹說讓他回家多休息幾日養病。
“既然已經回了家,那便先跟我去宗祠上柱香吧。”
剛躲開莊青水揮來一掌的莊随愣了愣,今天也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爹怎麼突然要去宗祠上香了?
他心懷惴惴地看了一眼他娘和姐姐,卻見她們也是一臉的不解。
莊征卻沒解釋那麼多,擡腳就出門往東走,莊随隻能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右眼皮跳真是壞事!大兇!
莊随經過小花園的時候左右看了兩眼,想着能不能借着草木繁盛躲一躲然後溜走。
前方的王爺卻好像後背長了眼睛,能看到莊随心裡面在想什麼:“别想着跑,外面的樹、屋裡的橫梁、四方大門偏門,我早派好人堵住了,連知閑院你偷偷讓人挖的狗洞我都讓章同堵好了,今日除非有神仙救你,否則你就别想出這個門!”
完了完了完了,莊随剛剛被王妃和南甯郡主拉着噓寒問暖事的笑瞬間消失無蹤,連臉都更白了三分。
“爹,”莊随欲哭無淚,“您倒是把話說明白,刑場砍頭都要人死個明白呢!我犯了什麼錯保證改好下次不犯了還不行嗎……”
宗祠裡可有着莊爺爺陰雨天腿疼時拄的拐棍,還是禦賜的手柄鑲玉九節筇,拿着不累打人卻疼,簡直是莊随小時候的噩夢來源。
“說明白?”
莊征一腳踏進祠堂,屋外的風吹動燭火,使得這間修築地極為端肅的内廳從隐沒中顯現了出來,就好像丹楹刻桷富麗堂皇的王府的另一面——完全相反的另一面。
這裡好像遮蔽了白日的光,隻能容得下這一點昏暗、泛黃的燭光,漫無目的地蔓延、熏染,直到把整間祠堂都染上這股似明似暗的味道。
莊随擡頭,隻看見擺放得一絲不苟的牌位和從香爐裡袅袅升起的似霧一樣的煙。
他好像看見了那個生着一雙笑眼的莊爺爺,明明爹娘都說莊侯景在他出生之前就走了。
“走去哪裡了?”他扯着娘的衣裳問。
“你莊爺爺呀,去别的地方當大将軍了。他一把劍蕩清這個世間的魑魅魍魉,讓我們阿随可以安心睡一個好覺。”
那晚上他夢裡的,分明就是一個英勇無比的大将軍。
那一定就是莊侯景。
大虞的開國功臣,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孑然一人被先帝從死去的難民堆裡扒出來,沒有來曆沒有親眷,天下一定他就走了。他好像是上天賜給大虞、賜給先帝、賜給水深火熱的百姓的大将軍。
莊征的神情在燭光下看不分明,他扔出一支箭在地上,語氣冷硬:“跪下!”
“我這樣說,你可明白?”
莊随猛地看向他,語無倫次:“這是,這是我在清明山撿的。”
“徐剛說那箭是要射你們身前的山賊,離你的脖子也不過分厘!”
“可是換了别人去,他們不一定有我這樣好的運氣,”莊随雖然跪在地上,背卻挺得很直,清瘦的少年顯現出甯折不彎的傲骨,“他們也不該死。”
“好,你有好運氣,這次算你撿了一條命,”莊征厲聲道,“那你後來和孟家那小子上山鑽地道又是為了什麼?”
“我把鷹放出去了,我想……”
“你這些話糊弄别人當真是半點問題也沒有,可你自己說你當真是這麼想的嗎?”
“你敢說你不是去追元兵蹤迹,你敢說你對诏獄流出來的東西沒半點想法,你敢說你單單隻是去找一隻鷹,去陪孟家小子找他父親嗎?”
莊征語氣裡多了些恨鐵不成鋼:“我難道不知道你聰明嗎?你聰明,可你從來不願意勤學苦練,走旁人走的經濟仕途。你總想着劍走偏鋒,想着一夜之間就立身揚名,須知萬丈高樓尚且由沙土壘起,你又憑什麼與衆人不同?”
莊随眼睛看着地上石磚,不再開口辯解。
莊征閉了閉眼,歎出一口氣。
“豐容豐許護主不利,他們去領罰了,這段日子你的身邊便讓歲元歲吉跟着吧。”
莊随張了張嘴,聲音裡帶了着急:“爹,錯都是我犯的,他們都是聽我的命令,能不能——”
“不能。”
莊征漠然道:“主辱臣死,他們有他們的路走。”
他踏出宗祠門檻,大門合上,莊随眼前的光逐漸縮小、縮小,到最後一點兒也不剩,隻餘下燭光昏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