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本是一同進殿,到了離開的時候,莊憫卻一揮袖前行一步踏出了殿門。他仍在氣忿趙珩多嘴提的那一句莊随,他和父親原本就希望莊随加冠後做個閑散郡王,可聽皇帝的意思,他心裡多半已經對莊随有了安排。
他千攔萬阻,甚至不惜冒着被阿随埋怨給父親送了信,就是希望能憑着這個借口讓父親多困他幾日,等過了這段風波再放他出府。
可這番打算卻被一句“功臣怎麼能罰”碎得一幹二淨。
這天下的人誰能抗拒王命,更别說珉王府有着這樣的身世。建元帝一口一個叔父,可分明他們已經姓了莊!
褚沅坐得高,自然都盡收眼底:“怎麼?你跟旁人性情不合,跟莊憫也不合嗎?朕可記得他一向待人忠厚。”
趙珩眼尾輕挑,君子端方的背後是無所顧忌:“我跟滿朝的人都不合。”
他這輩子隻會是個純臣、也隻能是個純臣。有他在,有武定侯府的牌匾在,軍權便一直在帝王手中。
大權在握,無後顧之憂的年輕天子才可以放開了手腳在這個新生的帝國上壘起一座萬丈高樓。自然也就不會有動辄數萬橫死的臣子、空置十載血腥猶在的牢獄、朝堂淪為權力傾軋的笑話、百姓遇天災人禍苦不堪言。
他們要看到倉鼎豐足、要納取九州英才、要重整萬裡河山!
……
“現在放心了吧,”珉王沒好氣地看向背過身去生他悶氣的發妻,“你還怨我!哼,若不是你把他慣成這副天高地厚的模樣,哪兒有今日?”
“是,壞處都是我慣的,好處都是你教出來的。”王妃轉過身去看站在堂中的莊憫,加重了語氣,“你也覺得你爹說得有理?”
“……”莊憫頭疼,“兒——”
他左右為難,隻恨不得現在就遁地鑽出去,這和“爹爹和娘親你更喜歡哪一個”的問題有什麼分别?選哪一個都讨不得好。
正巧這時莊青水從提着裙子從門外走了進來,人還未近前,一道清脆的聲音就已經響了起來。
“爹有爹的道理,娘有娘的道理,天下的道理都是一家的,難道還要分開論嗎?”
“你和阿随,你們姐弟倆倒是一脈相承地會說歪理。”王妃原本憂心忡忡也不由得被逗笑了,隻是笑過之後她不由歎了口氣,“隻是他這個性子,若是以後在朝中得罪人可怎麼好?”
珉王不以為意:“得罪就得罪了,誰還敢将麻煩找上王府來?”
莊憫噤了聲,他知道爹是故意這樣說好讓娘安心。
在來正院見母親之前,他自是先在書房将武英殿内的事都與父親說了一遍,珉王也覺得建元帝多半是要用莊随的意思,但如何用,用在何處卻還沒有個章程。
“既如此,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珉王背着手,“我莊家從未有不戰而退之人。”
他頓了頓,又道:“不要跟你娘說這些,前些年因你舅舅削爵之事,她始終心有餘悸。”
莊憫猶豫一番:“那阿随那邊可要時時關照?”
“你弟弟他不用我們擔心,我問你,禦人之道可分幾類?”
莊憫不假思索:“以勢彈壓,以武威懾,以理約束,以情勉勵。”
“天下最谙此道的是天子,旁的人多是取其中之一,這其中勢好借、武好練,難的是後兩種。”珉王望向窗外,“你可知道豐容豐許在領罰前說了什麼?”
“他們願十倍加之代主受罰,”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已染了風霜的眉宇舒展開來,“人心才是最難掌控的。一念一動間,都是萬千變數。”
祠堂内廳。
莊随除了一開始瞟着門邊認認真真地跪了一刻,剩下一個半時辰都是盤腿坐在地上和莊侯景的牌位稱兄道弟。
還順帶将貢上的棗泥酥餅和蜜林檎吃了一半。
“莊爺爺,我爹小的時候你也這麼罰過他嗎?”
“要是我們早些做一家人就好了,我都不知道你長什麼樣。爹給我看你的畫像,可我不信那是你,因為那畫像跟我夢裡的一點也不一樣。我夢裡的你可沒那麼壯實,你可是在馬上揮銀槍的大将軍,再壯恐怕馬跑不快。”
“這些果子和糕點我替你嘗嘗味道,”莊随叼在嘴裡的蜜林檎三兩下就變成了果核,他便又拿了一顆果子在手裡抛了抛,“其實我知道爹和哥哥在擔心什麼。舅舅那樣的功勳都回老家種地了呢,我要是一朝不慎說不定得去戍邊。”
“可是我想呀,我總不能什麼都不幹就指着祿米過活吧。聽聞那些大族一人為官,便是一族吃喝不憂、田地綿延萬頃,往後這樣的人多了,光出不進,哪還有錢糧去做其他事呢?”
莊随念念叨叨了一陣,又覺得有些好笑。要是這話說出來,肯定又要有人說他杞人憂天了。他腦中又有了一個設想,頓時整個人都煥發了起來:“莊爺爺,你覺得我能當将軍嗎?像你和爹還有大哥那樣,雲南打過了,北元還蠢蠢欲動呢,我要是能當個征北将軍,豈不是也能留名後世?”
在或茫然或興奮的語句中,内廳的燭火輕輕搖曳,原來的黯淡光源漸漸被溫暖取代,将盤腿坐着、眉飛色舞的少年靜靜地納在懷中。
内廳緊閉的大門被推開,發出一聲沉沉的木石交磨聲。
門外站着從宮中奉皇帝口谕來到王府的趙珩,大約是匆匆洗漱過,一身的清冽氣息,像春日裡一場初歇的雨。
“稚行,”門外面的趙珩朝他伸出手,“我來接你去宮宴。”
莊随的眼睛霎時點亮,如上元燈會最亮的那盞燈。
一時間他連跪麻了的膝蓋都忘了,腦海中閃過莊征說的那句“今日除非有神仙救你,否則你就别想出這個門”。
心裡想的卻是,原來今日真的有神仙會來救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