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怎麼一大早就攪人清閑。”歲元在檐下廊裡走過,手裡捧着莊随換下來的衣物。
莊随今日早早就起來了,心道這可不是攪你的清閑,是攪爺的清閑。
今日的事本用不着避開歲元歲吉,但幫着姜簡去求字畫這事兒實在有點讓莊二公子抹不開面子。但今生的兄弟前世的債,昨日的酒席明日的情,莊随隻得把臉放一邊,陪他上這國子監一等生的門。
莊随想起自己曾在文華堂待的幾年,簡直是昏天黑地苦不堪言,不由得佩服起了能當監元的柳言生。
珉王帶着一衆将士從南疆趕到應天,兵馬不停晝夜不歇,實打實是趟苦差事。建元帝年富力強,還沒有時不我待的緊張感,對他皇叔手上的虎符比狼盯着肉還是要好上一些,于是在大朝會後痛快地恩典了兩日空閑給這些有功之臣。
可惜的是,莊随回了京城就像魚入了水,正盼着沒人管控呢。珉王和世子在府中就顯得不那麼讓莊二公子愉悅了。
可見,家國大事與個人喜怒還是聯系緊密的。
莊随戰戰兢兢踏上了前路。
幸好這會兒諸事匆忙,王府的人手還沒來得及添置,不然就憑那三步一行禮的動靜,莊随想如何遮掩都沒用。
他貼着牆角走得小心翼翼,正要從府門溜出去就聽有人在喚他的表字。
“稚行。”日理萬機的世子殿下正從正院書房裡出來,精準萬分地逮住了他要偷跑的親弟弟。
莊随:“……”理想總是一波三折,小爺就知道。
“你今日又逃了功課。”莊憫居高臨下地看他,手裡摩挲着,像是要拿上物件教訓人的模樣。
莊随差點跳起來:“我哪裡有功課?!”
莊憫冷哼:“文治武功你好歹選一樣!”
“我……”莊随低頭沉思,踱了幾步,“我……”
他擡頭應一句:“我選吃喝玩樂行不行!”
邊喊邊往門口溜出去了。
莊憫一時不察,竟沒來得及喊人攔住他,也說不清是故意還是有心。
莊随撿回來的那支箭現已确認了是北元配發給軍官的雕翎箭,雖然這件事隻有少部分人知道,但湖廣山賊在聚集兩千之數,地方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居然未有察覺,實有失察之過。
固然跟山賊屠村不留活口報官有關,十有八九還因為元人細作給出了些金銀好處,才得以讓清明山賊迅速又隐秘發展起來。若不是莊随誤打誤撞抓了個逃匪,隻怕往後會釀出更大的禍患。
湖廣布政使的請罪奏本眼下就在建元帝的桌案上擺着,朝堂之上雖還吵得火熱,但湖廣的一批地方大員貶黜雲南已成定勢。兵部侍郎孟琨則革其巡撫之職,連削兩級去了都察院做佥都禦史,罰俸半年,還好贖人的一萬貫錢找回來了,不然他恐怕是還不起。
世子爺站在原地把筋骨活動開了,轉身又鑽進了書房。
眼下事情繁雜,便由莊随去吧,反正他這般松散快活的日子大約也沒有幾天了。
莊随繞了一大圈,可算是找到了正指揮人往他家偏房扔石子的姜七郎。
姜簡說:“好!人出來了。”
莊随催促:“快快,昨日的馬呢?趕緊的,我大哥看見我出來了。”
姜簡并不廢話,一個響指喚出了兩匹馬。
“走着!”
“莊二!”姜簡喊他,“你不要跑得太快,會撞着人!”
應天春日的風打在臉上,有點冷,卻半點不兇,聽說漠北的風兇起來能把人臉皮子刮掉,南疆的風就不是這樣。
南疆的風可聰明的很,它懂得怎麼自然而然地讓萬物順從,勾勾牽牽沁人肺腑,可一旦你沉在醉人翠色裡,它又變了一副面孔,變作黃葉,變作枯枝,從你的腳下到你的耳邊,從皮肉鑽進骨縫,它要人不知歸處,要人萬死也赴。
南疆三年,莊随見了好多景緻,也見了好多白骨。
“做什麼跑這麼兇?”姜簡揮鞭趕上來,“不是怕冷嗎?”
莊随笑道:“以前怕,現在不怕,往後說不定,看我心情。”
“那就隻能上天保佑着莊二公子日日笑逐顔開了。”
“哈哈哈哈……”
趙珩今日得閑,替他不慎害了風寒的同僚管管這皇城巡防。
他耳力好,風也肯幫忙,聽見了莊随和姜簡的幾句玩笑話。
趙将軍想着,上天大約忙碌,沒空管莊二公子的歡喜無憂,不如求他管用。
姜簡生怕遇不到能給他題詩作畫的大才子,早早就打聽好了人家的住處,趁着國子監學生休息要上柳言生的門。
“到了!柳言生的……”
姜簡興奮至極,姜簡欲言又止。
姜簡犯了難,看着眼前搖搖晃晃要倒不倒的破木門,吐出兩個字:“……屋子。”
這屋子真是神了。
這不是什麼腌臜地界,往前數幾個朝代,這裡也是堪比當今金帶街的存在。
這條巷子叫八元裡。九為帝王八為卿,這裡是文臣的天下。
那屋子在整條街的最中間,本該做百鳥朝拜的那一隻鳳,偏成了鳳裡面炸毛的野雞。茅草覆頂,白石作牆,朽舊木門上是狂草,是文人風骨,是一朝縮影。
是既風流又脆弱的年代。
莊随握着馬鞭,在馬脖子上輕輕拍了幾下。棗紅馬打了響鼻就停下不動了,在這冷天裡冒着騰騰熱氣。
姜簡提前一步去了人家門前,卻不動作,杵那兒跟座冰雕似的。
“賞字兒呢?”
“我在想,”姜簡指着門,“我是上門來求字畫的,得親自問候一下。但這門我若是一推就掉了,豈不是砸了禮數?”
莊随仔細一想,覺得姜簡的擔憂也不算多餘:“不如你就在外叫他吧。”
姜簡看他,咳了一聲:“太丢面了。”
“既然要面子,那就不要字畫了。”莊随順口寬慰,“回頭我給你塗兩筆,也算是不虛此行。”
姜簡歎氣:“不虛此行不是這麼用的。”